艺术的和色情的
鲍昆
在中国人的艺术表现对象历史中，可能最神秘的帷幄就是人体了。
我们迄今所能看到最早的中国有关人体的“艺术”品，可能就是明清以来，作为通俗小说的绣像插图中的“春宫画”了。如按画道来说，这些图象的绘制技巧比起公元前五世纪希腊雅典的人体艺术作品来，可真是拙劣得惨不忍睹。绣像中那些光着身子的男女们的肢体完全无比例可言，根本没有任何人类解剖学的概念。绘制者为了突出暴露性器官，经常将画中人的腰腿随意地错位，那些夸张的屁股更是横空出世，就象随便安上的一样。看这些绣像的画法，你不由得想中国人在玩“立体主义”方面比毕加索还来得地道，而且早多了。这当然是笑话。
欧洲文艺复兴时期最放荡的文学小说《十日谈》中的插画，与我们的《金瓶梅》绣像相比，太小巫见大巫了。《金瓶梅》被西方传教士带回欧洲的两、三百年来，一直为西方的食色男女们所珍爱，甚至做为男女互赠的节日礼物。时下你在欧洲大大小小的书肆坊间，都可以看到各种文种装帧精美的全本《金瓶梅》。这本书在构建西方人对中国人的印象中所起的作用，真是非同一般。以至于直到现在，在西方男人的心中一直有一个虚拟的神话，就是中国的女性在性上都是“大食”。就象中国人在此问题上认为西方男女都是“大洋马”一样。《金瓶梅》确实了得。
其实，在性的爱好和能力上各人种之间并无高下分别。性实在是人生命中最基本、最主要的内容和意义。因为性直接关乎到繁衍，是死亡的对称和统一。如果把死亡比做黑暗和绝望的话，那性爱就是阳光和快乐的希望。人类赞美生命就无法回避性爱。但性在人类告别野蛮进入文明之后，在许多民族的文化中长时期是一个较为忌讳的话题。因私有制的对偶婚产生后，社会日益男权化。于是，原本自由奔放的人类性爱也就被蒙上了羞耻的文明遮羞布。这种状态的最高形式，就是女性的生殖器被挂上了贞操锁，和皇帝的奴才被阉割掉他们作为男人属性本原的“男根”。性，被涂上了不同时代的复杂色彩，它承载了各种各样的权力集合。这些权力是夫权、族权、君权、神权和阶级权力。所有的这些权力，都和性的自由、崇高的本质相抵牾。于是，自由与压迫，快乐与邪恶，就以性的张扬和扼杀、压制为临界点展开了战争。
除此之外，人们在性欲的表达上也通过文字和绘画等艺术形式宣泄。不过这类艺术很难登大雅之堂，尤其是一些有成就的艺术家，若涉及此勾当会有相当大的风险。只有在古代的印度，人们显得聪明得多。他们将各种性爱的场面冠以神的名义，雕刻在信徒云集香火缭绕的庙堂之上，供人膜拜。在中国人看来，这有些滑稽。十五世纪欧洲文艺复兴伊始，古希腊的人文精神重又高扬。宗教圣殿上的绘画形象，也开始大量的不穿衣服了。裸体的众神是以神圣和纯洁的名义被歌唱般地赞美的（可看米开朗基罗的作品）。这一时期的绘画中，女性的裸体丰满健硕；男性的裸体肌肉发达、强健，充满无穷的力量。一切好象都与性欲无关，只有宗教的庄严。其实，这些都是人体艺术即将走出圣殿进入世俗化的前奏。
与此同时，在东方以中国和日本为首的有关人体的绘画已经相当世俗化了。前面提到的中国小说绣像和日本的浮世绘，都与宗教毫无关联。在这些人体图象中，男女裸体甚至性爱情节，都有极强烈露骨的色情表现。而且，由于雕版印刷术的成熟，使得这些图象大量的复制发行和世俗化。但东方的人体图象，几乎从未摆脱行而下的色情纠缠。在中国，它不过是为了描写下流的一种简单技术，拙劣可笑而毫无艺术。即使现今的收藏家们玩赏它，也是取其历史文化价值。相比较，日本的浮世绘要艺术些。在表现性欲上，它要比中国的绣像春宫画委婉、隐晦许多，有些可以进入精神世界；在绘制技巧上也比较讲究，起码注意到男女形体的差别，而不象中国的春宫画如不画出性器官就根本分不出男女。
当西方的人体艺术终于以印象主义的身份显示出入世的态度时（见马奈等的绘画），摄影术其时诞生了。当时的摄影与绘画有着扯不断、理还乱的精神依附关系，所以自古以来的人体绘画艺术风格顺理成章地在摄影中得到继承，许多摄影家（画家）开始用照相机复制、模仿古典的人体绘画，因当时许多的摄影家本身就是从画家中蜕变出来的。但很快，好色之徒就发现了摄影在色情行业中无与伦比的商业价值。于是，人类最赤裸裸的色情图象终于从物理的镜头和化学的感光材料中诞生了。色情在人类视觉媒介上终于达到了空前绝后的真实。
在这一点上说，摄影的诞生也就是所有登徒子的节日。而严肃摄影家，仍执着地用摄影术追寻古典的审美。直到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艺术上的现代主义崛起，摄影家的人体摄影才跟着发生了变化，象曼·瑞和韦斯顿等。不过许多这一时期风格的人体摄影作品也显得并不高明，相当多的作品和现代主义的绘画如出一辙，往往是艺术主张多于艺术，而且有极强的模仿倾向，缺少摄影自身的方法魅力，经常非常不聪明地用用一些简单的暗房特技，甚至粘贴再翻拍的方式创作。给人以用了美术的办法而又比美术简单的感觉，显得有投机取巧的嫌疑。直到现代主义思潮在亢奋之后走向平庸，西方工业文明的物质积累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人们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全面变化，情况才开始改变。
在这种背景下，各种各样的新艺术主张已经无法用传统的艺术方法论理清。于是就将所有对过去传统艺术理念的反叛、颠覆、嘲讽或回归的再极端化等的千奇百怪的艺术创作，来一个大包圆式的概括命名——后现代主义。这时各种新的技术和雄厚的物质支持，使艺术家有条件玩花样迭出的“玩意儿”了。人体摄影也如是。各种各样的风格、样式和表达的意图万紫千红。不过这里必须有智慧和文化，手段也必须地道。也就是说摄影人体就必须有摄影感，所有能够通过摄影手段造成审美价值的效果手段都必须得到强化。如果现在还只是将人体对象做简单的姿态和光效处理，然后再加上毫无表情或傻笑的漂亮脸盘，或是找个模特加上一些常规的道具和背景，这样的人体摄影恐怕就属于下流色情一类了。
艺术地表现性与人体和对下流色情的描写，是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码事。许多优秀的现代人体作品，成功地表现了如下内容和情感：人被性欲煎熬的饥渴、焦灼；人体内激荡的，喷薄欲出的生命能量；人与世界无奈、多元的复杂关系；人作为可视物呈现出的多变的空间形态，以及由此引起的视觉审美；人作为自然主题的生命过程揭示，从而探询我们存在的永恒意义与无法逾越局限的悲哀……。而色情不关心这些，他们认为把肉体和鉴别性别的身体器官“优美”地表现出来就够了。
最近有幸见到一本据称是具有轰动影响的国内首届人体摄影大展的作品集，正在拜读时恰逢一位钟爱摄影的友人来访，我请他谈一下阅后感。朋友翻过后，对我沉静地说，“这些照片和摄影（艺术）无关”。我这位朋友是一个有着极高艺术修养和品位的人，而且也是一位非常优秀的摄影家。虽然我无法认同他如此极端绝对的判断，因为其中确有些有想法的作品，但我也不得不承认这本集子里大多数的作品是毫无艺术价值的，甚至许多只可被划入带有色情倾向的商业摄影一类。
显然，中国的人体摄影家们津津乐道的还是不穿衣服的裸体,还不懂得如何用独特的摄影语言去重新解构这些裸露的生命的意义和生命与社会、历史，以及政治文化的关系。而且，相当多的人还缺少对人体深沉的尊重和理解，所以他们在拍摄时实际上处于一种茫然的、下意识的对异性裸体的玩赏态度。当然，这件事的进步意义就是终于可以让一丝不挂的人的形象在中国公开发行示众了。
生命是一个必将终结的过程。人体承载了生命过程的全部意义，也承载了人类对自身和自然的全部关系。中国摄影家们如果能在这个高度去感受人体和再创作“人体”，那么作品就会有意味得多。
摘自:大众摄影2002-1
01-16-2002, 2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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