蝌蚪-小毛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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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生活故事系列之一:美国,我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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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年轻时可漂亮了,上大学时追我的人可多了,我根本记不清谁是谁了。不过那时我就爱我家老公,他那时是哲学系的学生,比我高一届,不仅是全校演讲冠军,文学社社长,还是学校男子一百米冠军,多少女生的眼睛都盯着他呀,可他也就爱我一个人。他个子不算太高,但人长得很精神,眼睛不大但炯炯有神。唉,说来话长了,那是多么年轻而又美丽的岁月呀,我们是学校里最著名的一对儿,多少人羡慕,多少人嫉妒呀。每天我和他一起吃饭,一起上晚自习,他下午校队训练我就坐在旁边等,教练们都说这样他会越跑越快的。他那会儿年年拿冠军和我是绝对有关系的,爱情就是动力。每次校运会四乘一百米接力赛的时候,全场欢呼声此起彼伏,我站在观众席中,总是两眼含泪。我真是激动,真是感动,你说我能不爱他吗?
都说爱是没有条件的,我不觉得,他如果没有这么多条件,凭什么会招那么多女孩儿爱,我要是不漂亮,凭什么万人嘱目的他会爱上我?就这样,几年的相亲相爱,我嫁给了他,有情人终成眷属了。这是多少人看好的婚姻,男才女貌男貌女才,真是什么都不缺了。我们这是人间仙配,知道什么意思吗?就是人间难有的意思。
后来,他去了美国,在美国一所排名一百名之内的学校里申请到了奖学金,念人类学的博士。一年后我终于拿到赴美的探亲签证万里迢迢的来和他团聚了。
刚结婚的时候,只要我做饭老公在家,他都会过来帮我干活或者陪我说话,讲笑话,他的笑话讲得可好了,我们厨房里的油烟都是笑着被抽到油烟机里去的。我们邻居也总这么对我讲,瞧你,总笑总笑,从你家门前过,就听见你笑,天天笑,笑不够呀?我说,笑不够,生活多美好呀,为什么不笑?
老公去了美国以后,日子就难捱了许多,常常只有我一个人守在我们家的小房间里,瞅着不再笑的油烟机发呆,没有他的日子真是难过呀。终于在被拒签八次之后,我拿到了通往美国的签证,千辛万苦呀。
下飞机的那天是个阴天,灰朦朦的,我随着陌生的人流,走过海关。有个白白胖胖的老头儿用很警惕的眼神打量着我,我浑身就有些不自在,怪不得我们要对他们说不呢,他们去我们那儿的时候我们可都是本着礼仪之邦的礼节对他们的,热情周到不说,怎么会有这种眼神?
我吃力地推着我的五花大绑被绑得结结实实的两个笨重的大箱子朝外走,这不是我的错,老公让带的东西太多,我觉得他都快让我把我家厕所的两块垫脚石也捎来了,不是说到美国是来过好日子的吗?怎么要带这多破烂来呀?我也不清楚,反正他说的,我也不能不听,就都带来了。
这时一个白胡子的黑警察拦住我,问,ANY FOOD?我没听明白,但我还是朝他点头说,YES,YES。他反倒一楞,看着我不知该说什么了。看他楞着,我就又朝他点点头,推着我的车准备过最后一道卡子。怎么这么多事呀,美国不是最自由的国家吗?这时,后边那个警察好像缓过劲来了,又猛地赶了几步追上我,说,FOOD?这回我听明白了,FOOD,我重复着,他说,YES,然后指指我的包,我想起别人的叮嘱了,噢,是问我箱子里有食品吗?有,当然有,我老公指明要的烂果子做的果丹皮,还有山楂糕,山楂条,山楂丸,山楂片,但我不能告诉他。这时我觉得我有点大义凛然脸不变色心不跳的样子了,我两眼清澈地看着他,很坚决地说,NO。
他看着我又楞了,我这时肯定有点象杜鹃山上的柯湘春来茶馆里的阿庆嫂了。美国警察哪里见过这个,我看他楞着,就朝他摆摆手,推着我的车走过了最后一关。这时那警察又跟了出来,第一次来美国?他问。这话我听明白了,我说,是,他说,欢迎,这话我也听懂了,我说,谢谢。他又看我了一眼,走了。
我环顾了一下周围的人群,老公没有来,他总这样,没有一次是按时的,就是谈恋爱那会儿,他也这样,不过我不是那种俗气的女人,我会体谅他的毛病的,我可以等他,谁叫我爱他呢?
天都要黑下来了,可老公还没有来。我坐在出口处的椅子上朝窗外张望,车来车往的,没有一辆是来接我的,这就是美国了,很孤独很陌生的感觉。我口袋里只有几张二十美元的钞票,我不知道该怎么把它换成零钱,然后去打个电话,而且我也不知道那电话该怎么用,两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他还没有来,他难道忘了我今天要来?
我有点想哭,但不知道该不该哭,人来人往的,大家都沉着脸,冷漠得不象在人间。我想起了在北京时最爱看的美国电影,那里的美国人多好呀,开朗热情善良正直爱助人为乐,而且每个人都是那么侠义浪漫不世故不恃强凌弱。我们那会儿都特想往美国,想去那里看看,看看上帝给人类安排的是怎样一块净土和乐园,那样自由,那样富足,那样令人向往。
后来老公说要去美国,我二话没说就同意了,考托福考寄阿姨的钱都是我从省吃俭用的钱里毫不犹豫地拿出来的。美国是我们未来的路,未来的希望,那里是个魔库,有我们想要的任何东西,理想前途未来快乐还有很多很多我不知道的想象不到的东西。我那会儿就是那么想的。可是今天怎么会这样呢?他怎么还不来呀?他不会是不要我了吧?小时候我就怕我爸让我一人排队,不给钱也不给指示,然后他就去好久好久才回来,那时我就在那里一边排队,一边担心队排到了我爸还不回来,又担心我爸走了不要我了。他不会不要我了吧?
想到这里,我站了起来,围着我的行李来回走了两圈,不,不会的,我们的婚姻是有爱情基础的,我们的爱情是经过时间考验的,我一遍遍地否定着自己坚定着自己的信念。可又是为什么呢?我该不该生气呢?会不会是出了车祸?这念头一出我不禁出了身冷汗,不行,我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我站起身,环顾一下四周,看准了一个面善的老太太便走了过去,拿出二十元钱对她说:CHANGE。老太太很冷漠地看了我一眼,摇摇头走了。我又四下看看,看见一西装革履的亚洲人走过来,我于是朝他走去,他正眼都没掸我就走过去了。我有点发傻,在中国,我走在哪里都有很高回头率的,他怎么连看我一眼都不呢?
一定是我的衣服太土了,我低头看看我的衣服,没看出问题来。里边是临走前我妈一针一针给我织的毛衣,是那种当时北京很流行的特粗线的红毛衣,颜色不是很正,但那年北京就时髦那个。外边穿的是长长的有点象棉睡袍的红色的防寒大衣,我们办公室的小王陪我买的,当时她狠了半天心都没舍得买呢。这里的人都穿的少,大概是我穿多了,但这也不赖我呀,走的时候我妈怕我冷,千叮咛万嘱咐的,我怕她再罗索,就把所有她认为该穿的衣服都穿上了。
怎么办呢?没有人理我,连看我一眼的人都没有,怎么会这样呢?我拿着那张二十元的钞票很茫然地站在那里,这时一个胖胖的五十多岁的白女人笑嘻嘻地走过来,说,要这个吗?打电话?见她手里拿着一枚硬币,我说,是。她说,拿着吧。我谢了她,然后就去了旁边公用电话机前,翻出电话本,拨了号,还好一下就通了,可是却没有人接。放下电话,我想,要不我打车吧。
推着行李往外走,一排黄色的出租车停在路边,走到最前边那辆车前,我数数我身上带的钱,问那个司机,这些够到克莱登大学的吗?司机看了看我手里的钱,说,差不多吧,上车。我就上了车,路好像很远,他问了我几句话,我也没听懂,他就不再理我了。路两边的风景很平淡,空空旷旷的偶尔夹杂着几个象玩具一样的颜色鲜艳的房子,这就是美国的洋房了。路也很差劲,好多路段都破了,比京津塘高速公路可是差远了。
路上车很少,看来出车祸的可能性不大,高速公路很安静,两个方向的高速路中间有一道长满荒草的沟。我一直对荒草有很深的感情,我不知道这种感情来自哪里,我只知道我一看见它就会心动,有种很远古很远古的东西会顺着血液涌入大脑,汹涌澎湃。我放眼望着大片的荒草,脑子里流动着感觉,正不知今夕何夕,猛然我看到了前边的荒草堆里有一辆灰色的车,往上看,我看到了我老公站在车旁,他怎么会在这里?
停下,停下,我急吼着司机,司机猛然刹车停在了路旁,很不满意地回头问了我一大串话,我一句也没听懂,只是指着路对面那辆车喊着,我丈夫,我丈夫,连说带指的,总算让他听明白了我说的是什么,给了他钱,我跳下车朝老公跑去。
远远的,他站在那里,没有看到我,我边朝他跑,边我了一声,煦明。他听到了,回过头来,我仿佛又看见了那个站在领奖台上高高举起手的煦明,他不会不要我的,我就知道,他不会出事的,我也知道。我一步步地朝他跑着,我的眼睛有些近视,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我只知道我在流泪,好久好久没有这么快乐了,好久好久没有见到他了,我踏着那些荒草朝他跑着,我知道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美国,我们来了,我们应该会有一个梦。
美国生活故事系列之二:生活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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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到美国的时候,我和老公煦明是租住学校结婚学生住的房子的。学校里的房子要比外边的房子便宜一些,有两间面积不很大的卧室,和一间很大的客厅。我们没有多少钱,所以没有舍得那么奢侈的自己住两间,于是就把另外的一间租给了同校的一个女留学生。
一般合住都是有矛盾的,不过我们相处得还好,这个女生除了每月交房费的那天回来一趟,平常几乎不在这里住。据别的太太告诉我,她有一打美国男朋友,所以她不回来住。而且她从来也不理从中国来的男学生,说是为了绿卡,大家都很瞧不起她,但我倒觉得倒是没有必要,人各有志嘛。所以她和我还不错,常常回来时碰上就和我聊聊。我知道她说的话基本上都是假的,但我能原谅她,在这里谁都不容易,一个小姑娘就更不容易了。
老公很忙,有时念书念晚了就打个电话来说不回来了,常常周末都不回来。他说他在办公室有地方住,这样我也就不要求他每天一定要回家了。家里的车开到学校也不好停,停车又要收费。校车半小时一趟,但晚上十点以后就没有了,走回来要半个小时,天冷,就随他吧。而且我每天也很忙,来美国的第三天我就去离这里不远的一家美国快餐店打工了。因为老板是中国人,所以给我的工钱全是现金,这样就不需要工卡了。虽然这是非法打工,但我总得去做点什么,老公那点奖学金根本养不起我俩,而且我还想念书。
第一天穿着那身看上去很滑稽的制服站在前台的时候,我有点不好意思。我的任务是收钱。大概老板认为这活是最简单的了,可我却没有做好。有一天来了一个人对我说我要BROIL CHICKEN,我左看右看也没找到这几个字,我说,对不起,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他很奇怪地看着我,然后指着我身后的菜单板说,那不是?BK CHICKEN。我说,噢,我不知道它俩是一样的。他瞪了我一眼,没有说话。还有一个人,说来一LARGE POP,我说,什么是POP,他看着我象看外星人一样,LARGE DRINK,他说。我后来知道了好多说饮料的词,LARGE MOUNTAIN DEW,LARGE SPORT,是指各类饮料或杯子。好多好多事呢,没办法都弄清楚。当我觉得我很熟练的时候,又来了一个人,他说要一SMALL SIDE,我想了半天,也没想清楚他要什么,又不好意思再问,最后我决定,给他一个SMALL SLICE,他没说什么就走了,好久之后我才知道那小份色拉的意思。
终于有一天,老板忍无可忍了,于是我就被发配到后边洗碗,给厨师准备原材料,打扫外边吃饭的房间,厕所。我最讨厌的活是用机器切葱头,眼睛辣得半天睁不开。往罐子里倒番茄酱倒是最好玩的活,胖胖的一大袋番茄酱,一挤一挤的就懒洋洋地流进罐子里了,它们总是那么从容不迫地迈着方块步,无论去哪里,都那样,慢吞吞粘乎乎的。
干了一段时间的杂活,我就升到厨师了。美国的快餐好做,面包烤一下,肉烤一下,放上蛋黄酱,西红柿片,青菜叶,洋葱片,腌黄瓜片,番茄酱,用纸一包就行了。我喜欢做这个活。这种时候我就把自己想成一台包汉堡包的机器,一开始转动就停不下手来,当我一个接一个的往外推我的成品的时候,外边的美国小孩就朝我惊呼,YOU ARE SO FAST!嘿嘿,机器能不快吗?
和我一起做活的大都是美国中学生,十五六岁的居多,我比他们大十岁,但他们看不出东方人的年龄总觉得我和他们一样大,所以我也就认同了这点。有个男孩子对我很好,什么都肯教我,当我问他什么是PICKLE的时候,他笑得快要倒下去了,然后他就象个老师一样,很认真地指着每一个盘子对我说,我念你跟我念,我说,好,TOMATO,LETTUCE,PICKLE,KETCHUP,MAYON,。。。,我在他们中间还是很快乐的,他们说的话我听不太懂,但我觉得他们也和我们一样是人,有喜怒哀乐,有不如意,不像我以前想的那样,美国是天上人间,美国人过的是另一种人生。
老板不在的时候,他们偷吃的偷喝的,偷做一个汉堡包塞到衣服里拿出去给他们在外边招手等待的朋友。有一次停电,老板便把我叫到前台,说你来算账。于是我就手算心算同时给几个收银员算账,美国的孩子没有计算器是算不清账的,加法还可以,减法就不行了,每次找完钱他们都会再给你加回你给他的那些钱去,很奇怪的逻辑。这样我的人缘就更好了,他们觉得我真是不简单,会算算数。
每天下班回来也都十一点了,无论老公在不在家,我都看一会儿电视再睡觉。美国人聊天的节目我一般看不懂,我就只看动作片,最好是有杀人的那种电影,每次老公都说我低俗没有品味,可我还是觉得那种电影好看。洗过澡,拿着一杯半价从打工的店里买来的饮料或者草莓冰淇淋,嚼着洋葱圈或者法国薯条或者炸鸡块,看着别人急火火的或杀人或抢劫,享受着身心劳碌疲惫之后歇息下来的那种闲暇中的愉悦。这种日子也是不错,只要你别想得太多。
我们就这样过着日子,没有周末,没有夜晚,没有节假日,我要去做工,养我的家,还要存点钱过两年去上学。我们再也没有了在国内时的那种甜蜜温馨的感觉了,老公还是那个老公,我还是我,可感觉就是什么都不一样了。我开始以为,我们会这样过下去,等到他毕业,等到我念完书,我们就可以象这里很多留学生家庭一样,生个孩子,买个房子,暖融融懒散散地过日子。可是常常,命运会在这时露一下脸,这时你的既定的道路,你的许许多多的你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你认为是你的的东西,突然没有了价值没有了意义也不再属于了你。那一天,我看到了一件事,我知道,过去的日子过去的感觉过去的许多东西从此不再有了。
那天天也是灰朦朦的,很像我来美国的第一天,感觉上不知哪里不对劲,我就和老板告了假早些回了家。到了家躺了一会,又觉得好受些了,而且也有点饿了,于是我就起来看了看冰箱,冰箱里空空的,我们已经好久没在家做过饭了。我在店里吃,他在哪里吃我不知道,他也不让我管他。应该去买点菜了,我想,再给他打个电话,然后我们在一起好好吃一顿饭,来美国以后一直忙,都快忘了正常生活的感觉了。想到这里,精神也觉得好起来了,拿起钱包,开着我们那辆破车就朝菜市场驶去。
天还是阴阴的,但路上车不多,我慢慢开着我的车,听着收音机里奏的曲子,清凉凉的很是快意,路左面的一座大商场移进了视线,时间还早,我想,进去看看吧,从来没在那里买过东西,都说那里边的东西贵,来美国时间也不短了,应该进去看看。
商场里很安静,这种工作日只有一些家庭妇女和老人带着小孩在逛,小孩坐在从商场管理处租来的大红的手推小汽车上神气活现的,许多小孩手把方向盘煞有介事的作着开车的样子。我一直喜欢小孩,一看见小孩,心里的烦恼就会烟消云散。我看着一个个快快乐乐的小孩,想着过几年有能力有精力了,我和煦明也生一个,我们的孩子肯定是最漂亮最可爱的。
因为不想买什么,我就漫无目标的在商场里逛,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进入了我的视线,煦明,他怎么会在这里?我刚想叫他,不对,他旁边还有一个人,是个岁数看上去比我们大几岁的女人,也是华人的样子,只是打扮不象刚从大陆出来的,看着他俩手牵手有说有笑地朝我走过来,我站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办了。
那个女人首先看到了我,摇了摇拉着煦明的那只手,示意他看我。煦明看到了我,收住了笑,下意识地抽出了手,脸上露出了愕然。他说了些什么,我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努力着不想哭,我想笑一下,想表示一下我在乎或者不在乎,但我只咧了一下嘴,就哭出来了。我站在商场的走道上哭了很久,好多人围过来看,我什么也顾不上了,我想还是哭我的吧,我就站在那里哭,哭到什么时候走的,怎么回的家我都忘了。
他终于要离开我了,他终于不要我了,我又想起了第一天来美国等着他来接我的那个荒凉的机场,还有路边那些荒草,那些游魂一样的人群。陌生孤单的我无可奈何地等在机场,等人来接我,等了很久很久,但他没有来,我不认识任何人,我只认识他,而他却没有来,他不要我了,他把我放在机场,他却没有来,我能去哪里呢?我怎么办呢?
我抬起眼看见煦明茫然地坐在我的对面,没有任何的表情,他在想什?他还是我的那个煦明吗?他为什么变得我都认不出来了呢?我止住了眼泪,盯着他,想从他的眼睛里看见点什么,虽然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样的答案。或许对此我已经不在意了,我知道,我的梦碎了,一片一片的随着我的泪一滴滴,滴落在地毯上,湿漉漉的,染成一片,慢慢,它会干的,时间会风干一切的痕迹,它很快就会消失在这块并不乾净的血红色的旧地毯中。我不知道我有多少梦就是这么化了的,化得没有了开始没有了结束,想回眼望时,都找不到那块旧地毯。
青青,原谅我。他开口说话了。她叫安,二十年前也是从北京来,比我们大几岁,这一年多,她帮了我很多。你知道,在这里,一个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是很艰难的。她来得早些,有些钱而且还有美国国籍,这里好多人巴结她,可她就喜欢我,我是学人类学的,几乎没什么前途可言,我需要一个这样的女人来帮我,我需要尽快地拿到绿卡。青青,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你来之前,我思前想后的不知该不该把你接来,该不该告诉你这些事情。我爱你,我舍不得离开你,但事已至此,何去何从,你自己决定吧。安说,只要你离开我,她可以给你一笔念书的钱。
我看着他,什么也没说,我不知道这时候应该说什么,我甚至都不愤怒,脑子里一片空白。那她比我对你有用?我有些茫然地问。是的,青青,别孩子气了,这是美国,是个再现实不过的地方,女孩子的魅力已经不再是漂亮单纯可爱,而是钱是绿卡。我承认,她不如你漂亮,不如你善良,不如你可爱,不如你年轻,但她能够在这里生存,她不仅不是男人的负担,而且还可以帮助男人。虽然我爱你,但我没办法拒绝她的现实的吸引力。当然青青,以你的才干你会成为这样的女人的,但这要靠时间,可是我已经不能再等了。我看着我的男人,看着我曾经的爱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我不知道人怎么可以变得这样厚颜无耻。
自从来了美国,我就知道因为现实的压力许多人都变了,我也知道,自从来了这里,我什么都不是了,一文不名,一切要从头来过,但是我从来也没有想到我会这么惨,惨过一个有绿卡有钱的人老珠黄的女人。
我不离婚,我对煦明说。煦明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出去了,晚上他没有回来睡觉。这回我知道他去了哪里。我真傻,真的。一直我都没有睡着,我在想着他们会做什么,会说什么,我受不了这种想象,但又克制不住地想。三点钟的时候,我终于爬了起来,开着车,漫无目标地游荡。我不知道我开了多久,开到了哪里,我只希望有辆车能撞上我,这样我就可以离开这个地方,我突然觉得我恨这个地方,恨美国,恨金钱,恨绿卡,是它突然而且毫不犹豫地理直气壮地夺走了我心里最神圣的那块东西。
我该怎么办?前边的加油站灯火通明,没有一辆车,一个行人。夜深了,大家都睡了,没有人知道这个时候有人会在街上游荡。前边是一片住宅区,我想那个安应该也住在这样的地方,她和煦明肯定以夫妻的身份在那里住着,我却成了外来者。我把车停在一家人的草坪前,关上灯,熄了火,我默默地看着这片草坪,这就是我曾经憧憬过的未来的家的模样了,我突然觉得,很没有意思,我来美国为了什么?为了这么没早没晚起早贪黑的做着苦工?为了有一天买一套这样的房子?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见煦明从那个房子里出来,手拉手领着安,连看我一眼都没有,虽然他是知道我在他们的门前。我叫他,他没回头,手拉手有说有笑地和安走远了。我跟着他们追出去很远,我使劲喊着煦明,但他始终没有回过头来。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停在街道上的车开走了很多,时间不早了。我停车的那家房主似乎站在大玻璃后面警惕地盯着我,我该回家了。家里没有人,只有我一个人。我开着车往回走,虽然我不知道我现在具体的方位,但我想我肯定能找回去的。一半地球我都找来了,这点路算什么呢?
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多了,觉得很累,就给老板打了个电话说不去上班了。老板说,我这里没有人,你不要以为你还是北京的大小姐,想来就来,想不来就不来,今天你要是不来的话,以后就别来了。我没有说话,把电话挂了。我想我应该吃几片安眠药睡一会。找出了一瓶利眠宁,打开盖的时候,不小心洒了一桌子,看着那些白花花散落的药片,我想,为什么不都吃下去呢?这样我就再也没有烦恼了,让煦明后悔去吧,让他一辈子愧疚于我,让他恨那个安,离开她,让她手上沾满血,日夜不得安宁,想着想着,我觉得这个主意很是不错,我就把一瓶药都吃了,大概有一百片吧。吃完了,躺在了床上,想起了我妈,我就有点后悔,她肯定会难过死的,万一煦明并不像我想的那样恨安也不离开她呢?我不是很亏吗?我想我不能死,我得打911,我得告诉他们我想活,我抬了抬手想拿起电话,但我发现我已经坐不起来了。我挣扎了一下,就不知深浅地跌进了黑暗的深渊。
我醒来的时候,是躺在家里的床上。太阳暖洋洋地照进来,有些睁不开眼,看见煦明和安坐在床旁边,我就有些糊涂,很疑惑地看着他们。煦明说,你吃了安眠药,睡了一个星期,想起来了吗?我看着他,猛然想了起来,是的,我点点头,都想起来了,所有的伤痛还都在那里,只是感觉上已经没有那么剧烈了,很像上辈子的事情。想了一会儿,我扭过头来,甚至朝安笑了一下,说,谢谢你们救我。这回轮到他俩面面相觑了,我没有再理他们,继续看我的阳光。今天的阳光真的很不错,虽然往日里我不喜欢阳光,因为它躁动,因为它让这个世界上看不见的尘埃清晰地在空气里颤动,可我今天我谅解了它,阳光尘埃都没有错,错的是我,我不该认真地去看去想去烦这些根本没有意义的事情。
安站起来要走,煦明也随着站了起来,象是要送她。我说,你们谁都不要走,听我说说我的决定。我想等我办好学生身份以后,就和煦明离,我现在也想通了,你们借些钱给我,等我将来有钱了,我会还给你们。煦明一脸颓丧地坐了下来,安几乎没有任何表情地站在那里,他们都没有回答我的话,我也就没有再说下去。我看看煦明,又看看安,阳光下的安看起来更憔悴了,几缕白发隐隐地露出鬓角,我突然莫名地有点可怜她,想想,她来美国二十年了,有钱有工作有绿卡有房,有不少煦明这样的别有用心的人追求她,除此她还有什么?就是现在,我知道煦明也还是爱我的,虽然爱得那样无力。我很可怜吗?不,我还年轻,我有未来。想到这里,我觉得我可以让他们离开了。
煦明走了。那天,太阳很好,我们一起去市政府办理离婚手续,当我在那份表格上签上字的时候,我看到了煦明的眼泪,我知道他难过,我又何尝不是?但我没有哭,我知道这种时候自己一定要坚强,未来的路还长,也很艰难,但我要靠我自己。我想,我会自己找到未来找到幸福找到归宿的。临别的时候,煦明抱住我,用手拨开挡在我眼前的头发,轻轻地在我的额头吻了一下,又用手摸了一下我的脸颊,我朝他笑了一下,虽然我不知道我的笑是否凄然,但我看到他的眼圈猛然红了。保重,我说,然后我就走了,没有再回头。很多年后,每当想起我那天毅然决然的态度,就觉得我常常还是很坚强的。
美国生活故事系列之三:白雪圣诞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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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煦明离婚以后,我又开始了独自一个人的生活。这种独身生活和做少女时的独身生活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觉,因为毕竟曾经有过家,有过两个人生活的经历,这种再次独身的日子过起来就会很寂寞也很凄凉。离婚以后,我搬出了学校结婚学生宿舍,搬到离学校不远的一个美国人出租的房子里去住。那是一座白色的不大的木板房子,大约建在六十年。内部的结构和用具都很古旧,厨房的炉子也是长年点着火种的那种,炉台总是温温热热的,这让我想起在许多书画电影里面看到的情景:一个胖胖的和蔼的白人老太太穿着巨大的裙子,围着奶白色的围裙,站在昏黄的灯光里对着这样的火炉煮着汤,面带笑容。
房东是个六十三岁的老头,他是第二代挪威移民,为了在一个地方做满二十年工可以拿到更多的退休金,他和太太两地分居。他太太在一百哩之外的另一个学校做会计,而他则在我们的学校做园艺设计师。平常他就住在这座房子的地下室里,把地上的三间房租出去。他是个很可爱的老头儿,二十二岁娶了太太就服贴了一辈子,提起他的太太,他总是很得意的夸赞。给我们订了不少规矩,诸如马桶盖的位置之类,并说这是几十年前太太第一天踏进家门就定下的,他遵守了一辈子,所以要求我们也要遵守。在以后相处的日子里,他总问我为什么不交男朋友,我就笑,然后他就问我他合适吗?我说还可以。
我的房间不算大,但也不小了,放了一张床,一个书桌,一张椅子,还有一个LAZY BOY的可以躺倒翘起腿的摇晃晃的单人沙发,浅绿色的地毯把外边走道里猩红的旧地毯隔开,关上门,我就有了一块属于我自己的绿色的天地。平时我喜欢坐在地毯上看书,手里玩弄着绿绿的长长的地毯毛,周围摊着一地的书,或打开或合上,一副忙忙碌碌日理万机的样子。我是有种新生的感觉,虽然这个新生充满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痛苦,兴奋新鲜的感觉还是有的,我就是这样在这里开始了我的留学生生涯。虽然以前我是学中文的,但为了将来的生存,我选择了新的专业:计算机。我向安和煦明借了一万元钱,加上我打工攒下的几千元钱,我便开始了争取拿到计算机硕士学位的拼搏。这个词对别人大概用得大了些,但对于我这样的背景而又没有多少钱的人来说,应该算是拼搏了。
学期开始了,老师走进课堂,说了一大堆的话,我想我应该听懂了一半吧。计算机的课没有想象的那么难学,记得在学操作系统课时,我是到了学期末才弄清楚了什么是REGISTER的,但我还是得了个A。期中考试的时候我第一次看到CACHE这个词,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就拿着考卷上去问老师,老师很奇怪的看看我,告诉了我是什么意思,但是我还是没有听明白,因为知道了这个词怎么念,所以回来后满脑子想的都是现。学校的课程很紧张,每天有上不完的课做不完的作业和PROJECT还有考不完的试写不完的PAPER。但我还是很充实的,因为我知道在不远的将来,我会有个正式的工作,有份不错的收入。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圣诞节就要到了,学期也结束了,没什么事可干,我只好每天蜷缩在我的房间里边看《红楼梦》,这是我唯一能找到的中文书,虽然不太爱看,但也总捧着,要不做什么呢?学期里曾有些男同学对我表示过好感,但都被我拒绝了。婚姻的伤害还没有过去,我不想这么快就开始另一段感情。一个人的日子很苦,很孤独也很漫长,学业忙的时候还好些,象这样无所是事的时候,过去许多的哀伤痛苦都会放大了很多倍的来到你的眼前。黑夜黑吗?许多人说是,但是点上灯就不黑了。这种时候我就想对他们讲,我见过很黑很黑的夜,是那种点上灯都看不见光的夜。这种时候我最希望有什么人能够搂住我,给我一点温暖给我一点感觉,睁着眼望着黑夜的时候,你所希望的其实只是一个不需要面对黑夜的哪怕仅仅是暂时的虚幻的怀抱。
圣诞节除夕的那天下午开始下的雪,雪下得很大,没有多久,在我目力所及的地方就都是白皑皑的了。我不敢这个时候开车出去,所以就只能躲在屋子里,站在窗前看外边了。天快要黑了,远远近近的建筑和树上装饰的灯也都闪闪地亮了起来。一个行人一辆车的影子都没有,太安静了,我突然觉得有些窒息,我又想起了煦明,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们大概会买棵圣诞树,把房子装饰得灯光闪闪的吧?我一直没能够忘记,虽然他很深的伤害了我,但我不恨他,我知道我还爱着他。想着他们现在或许会乐融融暖洋洋地坐在一起,我心里便充满了绝望,煦明啊,我想,我上辈子肯定是欠了你很多很多。
门铃就在这时响了起来,房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想不出来谁会在这个时候,冒着大雪来我这里。从门上的了望孔里,我竟然看到了煦明站在门前。我迟疑了一下打开了房门,果然是他。还是穿着那件我在西单商场给他买的深蓝色的羽绒服,还是我熟悉的那种没有表情的神情。没有想到吧?他搓了搓脚上的雪走了进来。
在一个个无聊寂寞的夜晚,我想象过很多和煦明再相见时的情景:熙熙攘攘的菜市场里,我细心的挑选着那种叫作心里美的萝卜。这种萝卜外绿内红,汁多味甜。在北京的时候我和煦明都特喜欢吃。吃完饭没事,馋,就想着洗个萝卜吃,往往这种时候,谁都不愿意起来干活,于是就用锤子剪子包来决定谁去做。这样很公平,输的人毫无怨言地去洗萝卜削萝卜切萝卜,赢的人就可以滋意地享受着,并且还要口出怨言地不停地抱怨快了慢了片切大了切小了的。当菜场里的我看到一个满意的萝卜伸手去拿时,有一只手也同时向那个萝卜伸了过来,我抬眼看过去,接住对方射过来的目光,是你?我们齐声说道。你好吗?煦明问。这时候,我想这时候,我一定要做出冷漠轻蔑的神情,不回答,我要让他知道他有多么可怜可恨可鄙。然后我就拿着我挑中的萝卜傲然离去,让他站在那里尴尬难过自惭形秽吧。噢,对了,我还应该别有深意地看安一眼,让她觉得她夺走了的是我不要了的。但这眼神怎么做我一直拿不太准。
也有的时候我想着我们会在一个商场的停车场相遇,那天应该是阴云密布的下午,我推着我的一车东西,上边装了很多很重的东西,是什么我还没想好,朝我的车走过去,当我看见我的车的同时,我也看见了煦,车正好停在我的车的旁边,他正在给安开车门,并伸手把安从车里拉了出来。哼,我鼻子哼了一声,做出来的相亲相爱怎么看都别扭。我装作不认识他们的样子走过去,打开后车箱,搬起沉重的东西往车里,这,明会要过来帮忙,我不理他,连看他一眼都不看。看煦明对我那么殷,安肯定会在旁边生气,我就慢慢的一件一件的搬我的东西,搬很久很。可是要是他俩都也装作不认识我怎么办呢?亲亲热热扬长而去?每每想到这里,令人窒息的绝望就会涌上来,我不能确定这些,知道我不想让煦明再回到我的身边来,但我又希望他能有所表达,我知道我们总要再见一次面的,一件事是需要一个结束,一个大家都认可了的结束。离婚有时只是个形式上的结束,但不是真正的感觉上的结束。
今天不期然间他来了,我把他让到客厅,有些不知所措地关上了门。这是我们分开后第一次见面,他稍有些拘紧地看着我,说,真不太好找,边雪又大,想问个人都找不见。我坐在了他的对面,没有说话,虽然我想过很多很刻毒的语言,但我什么也没有说,我只是看着他,想不出来他今天来这里做什么。安回中国过节去了,我没和她一起回去,想着你大概也是一个人,我就来看看你。还好吗?我点点头,没有说话,我发觉面对他我没办法像我想象的那样可以对他做出冷漠孤傲的神情或者说些很轻蔑的话。他变了,苍老了许多,头顶已经开始有些微秃了,也没有以前那种神气活现的劲头了,想想他还不到三十岁,唉。
绿卡拿到了吗?我问,我知道这是我们的隐痛,但我还是要问的,算一个柔和的苛刻吧。还要几个月,你知道我们上个月才结了婚,申请表格也刚递上去,应该要等六个月的。煦明说这话的时候好像很坦然,我没有再说话,仰头看着天花板上的一个蜘蛛网,蜘蛛早已不知了去向,但网还在,破烂烂地垂吊着,苍蝇蚊子一只也没有捕到,却已经年久失修的破落了。一盏昏黄的吊顶灯吊在网的旁边,黄黄的光晕笼罩着客厅,色的沙发,暗红色的地毯,桔红色的桌面,还有一盆不知名姓的红花绿叶。从来没有仔细打量过这个房间,它很老了,处处透着一股破败的模样。雪还在窗外下着,一点声息也没有,真安静呀,这种安静是真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煦明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我,但我并没有接他投来的目光,我不想流露我对他还存留的感情,我更不想让他看到我的软弱与无助。
这时,他看见了我身旁打开着的《红楼梦》,就站起来走了过来,拿起书,坐在了我的身边。
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他念道,我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这些都已勾不起我任何的浮想了,对现实的艰难和颠倒,这又算得了什么呢?时间就这样一点点滑了过,我抬头看着天花板上欲吊欲垂的蜘蛛网,他装模作样地捧着书低头在。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很多年前我们也这样打发过时间,刚吵过,谁都不肯先认错,当然,没有这种破败沉重的感觉,那时我们就等着看谁先认错,看谁先沉不住气。当然一般都是我沉不住气,先笑了,他便得寸进尺地说,道歉!这次不一样了,这是一个没有结局的等待。
天已经全黑了,煦明终于抬起了头,我看见他的眼里有泪光,我避开了他的眼睛,朝门望过去,我不喜欢男人哭。只听他说,青青,我现在说什么都太晚了,但我希望你能过好,我一直不放心你,所以来看看你,看你住在这种贫民区的地方,我心里难过。我冷笑了一下,说,这有什么吗?我看你住在花园洋房里更难过。他有些尴尬地低下了头,说,我知道我不配说这些。看着他那个样子,我又有些怜惜起他来,怎么着今天也是过节,异国他乡的节,于是,我就站了起来,说,我来做点饭吧。他没说什么。我就走去了厨房。
厨房和客厅是相连着的,我打开冰箱看看有什么可吃的,炒个鸡蛋吧,我知道他最爱吃炒鸡蛋,想到这里,我又觉得我很贱,我没有办法忘记他的喜好,我总是下意识中想讨他的欢心。再加一个肉丝炒卷心菜,一碗豆腐汤,应该可以了。想着,我就开始做了起来。不再有笑话了,不再有你拨一根葱我把它切成丝的快乐了,这里的油烟机也算不得是油烟机,只能算是个油烟过滤器,浓烟吸进去化作轻烟吐出来。笑是什么?我不知道,我讲不清楚,虽然我现在每天见了谁都是笑。我房东总说我好HAPPY好HAPPY的,可见他并不懂得笑是什么,大概他没有朝着油烟机傻笑过,也没有想哭的时候朝着人咧嘴笑过吧。
这时,煦明走了过来,从后边抱住了我,我没有拒绝,虽然我想拒绝,但我没有,我继续切着菜,以前他总是这样给我讲他的笑话的,但今天他什么也没有说。饭一会儿就做好了,热气腾腾的放在了餐桌上,煦明突然说,等等,然后就开门出去了,时间不长,他便提着一箱啤酒走了进来。
吃饭的时候,煦明活络了很多,大概是酒的热力吧,他脱掉了外边的毛衣,就只剩下一件单衣了,这件衬衣我认识,也是在北京买的。那天我和几个要好的女朋友准备去燕沙逛,他那天恰巧没事,又不肯一个人呆在家里,就和我们一群叽叽喳喳的太太逛街去了。路上说好了,无论谁买的东西都归他提,他也答应了,结果,我们谁都没买到合适的衣服,只他自己在万般无聊的等待中挑了这么一件衬衣,兰绿的格子若隐若现的黄色线条,穿上很有点亚热带小痞子游客的风格,我记得我很喜欢他穿这件衬衫。不知道他今天穿来是否别有用意。其实有没有用意也都无所谓了,还能怎样呢?
我很快地吃完了饭,又不想和他一起喝酒,就朝他要了支烟点上。女人抽烟在中国人的眼里是有点堕落的象征的,我平常不沾这些东西,但今天很想抽一支。烟雾顺着气管流进肺里,再从鼻孔慢慢喷出来,苦辣辣的带着一点柔和的刺激,这东西是不错。
夜已经很深了,住在隔壁的东北来的学生小李也回来了,看了我们一眼,打声招呼就进了他的房间。我看着微醉的煦明,对他说,回吧。他说,我不想走。我说,不可以。但他没有理我,站起身就进了我的房间。我坐在那里没有动,继续抽我的烟,我试着张开嘴吐烟圈,但没有一个成功的,白白的轻烟,飘飘的飞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小李从房间里出来上厕所,路过桌前的时候,我想我该进屋了。草草收拾了一下碗筷,推门进了我的房间。煦明已经合衣躺在我的床上睡着了。看着他微微张开的嘴,满脸稚气的睡态,我就想起了我们刚结婚时的情景。那会,他每天总是睡不够,而我因为旁边突然多了一个人,总有些睡不惯,所以就总是他睡着,我坐在床旁,看着他睡,那时他睡觉的样子就这样,这么多年了,还是一个样子。我以为我可以看着他这样睡一辈子,唉,要是不来美国该多好呀。
不知不觉中,我觉得有人抱起了我,我睁开眼,看见煦明正把我往床上放,脱了衣服,好好睡一会吧,煦明很温和地说。一种很久远的温情笼罩着我,我觉得很疲惫,我知道我无力拒绝他,就又闭上了眼睛。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亮,煦明靠着枕头坐在我的旁边抽着烟,烟雾缭绕,烟头忽明忽灭,看我醒过来了,煦明便伸出手来想把我搂过去,我推开了他,穿上了衣服。你该走了吧?我有些冷冷地问道。他什么也没说,爬过来,一把把我搂了过去,什么都别说了,青青,我们只有一个星期,什么都别说,什么也别想,你就让我最后再陪你几天,好吗?我躺在他的怀里,哭了,我对他说,我真后悔来美国,真的。我絮絮叨叨的说着,煦明只是静静地听着,搂着我的手臂越来越紧,我知道他又想了。我有些辛酸,虽然我们了解得很深,深到最细微最琐碎的动作,但我们仍没有能力把握住对方。我说,杨柳岸,晓风残月。他说,什么?我说,晓风残月。
中午的时候我们仍然躺在床上,圣诞节的阳光白白地照在床前的玻璃上,窗上蒙着厚厚的一层冰,阳光无力地徘徊在冰的四周,没有了夏日里那种似火的骄横,懒懒的散着亮亮的光。这是一个普通的晴朗的冬日,没有下雪,但昨天的雪还没有融化,四周仍是白茫茫的一片,屋前的小路上并没有扫过雪,一道道的车痕透着一点点土的颜色。我坐了起来,想,我们还有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安从中国回来了,煦明又回到了他的家。这是我和煦明最后一次见面,后来听说安怀了孕生了个女孩,再后来,煦明拿到了绿卡和博士去了当地一家私立高中做了老师,待遇不错,不久之后又做了校长。这是后话。
煦明走了,我仍然独自过着我的日子,日复一日的日子里,我努力回想那个圣诞节,但我总也想不起来任何的细节,有的时候我不禁怀疑,那个圣诞节所发生的事是真的还是我在孤独无聊中的杜撰。
美国生活故事系列之四:生活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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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要毕业了,我也和大家一起开始找工作了。我的运气不错,当我发出第一封求职信之后的第三周,我接到了一个电话,一家制作特殊光栅的公司需要一个净化间的技术员,而且要会写计算机程序,所以他们看上了我的计算机系学生的背景,让我第二天去公司面试。这是我找工作以来接到的头一个面试电话。惴惴不安似睡非睡地熬到天亮,洗过脸,画了点淡装,穿上了刚买来的那身行头,看看时间还早,便不禁在镜子前端详起自己来。
好久没有仔细看过自己了,自从煦明离开以后,我连照镜子的心都没有了,每天也就是胡乱穿件衣服梳一下头,就出去了,忘记了自己性别的日子已经太久了,看着镜子里有些憔悴的青青,我突然觉得从今往后应该对自己好一点。
开着车,朝公司方向驶去。路上人很多,正是上班赶路时间,我想,很快我就可以和他们一样了,买个好一点的车,穿着好一点的衣服去上班。禁不住又想起了煦明,他要是不那么急,不那么畏惧,我们很快也会过得不错的。公司并不太远,一会儿就开到了,一座很平凡的办公楼,只有一层楼,咖啡色砖墙上赫然挂着公司的牌扁。看看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这是个初春的早晨,路旁的草地已经开始转绿,嫩绿的草芽掩映在黄色的枯草中间,一片生机勃勃。我打开车门,走出来,站在这早春微寒的太阳光下,没有一丝的风,天淡淡的远远的,很是安静,我突然有种想笑的感觉,生活还是美好的。
面试进行得很顺利,开始稍有些紧张,一会儿就好了。在我连续进了几个房间,回答了一些有关学校所学课程和自己这几年的打算之后,我被引进了最初进去的那个办公室,这是公司老板的房间,他看我进来,就说,先坐,我们研究一下,然后他就走了出去。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坐在椅子上,四处打量着这间办公室,房间不大,到处摊放着打开的书和文件材料,看来是个有学问的老板。桌子上放着几个镜框,里边大概是老板家人的照片,其乐融融的样子。我想起国内电影电视剧里老板的办公室和办公桌都是很豪华很不可一视的样子,相比之下,这间办公室看起来就平易近人了许多。
老板没过多久就回来了,一进门就伸出了手,向我祝贺,说我被录用了。讲工钱的时候稍微有些不愉快,因为他给开的工钱太低了,最后以多出初始价两千元达成。我第二天就可以来上班了。走出公司,我觉得空气都比往常新鲜。我有工作了,虽然工钱不多,虽然只是个技术员,但这仅仅是开始呀,从今往后我不用再在餐馆的油烟中讨生活了,我的努力已经多多少少得到了承认。
开着车我去了美国的快餐店,这是我来美国后第一次在外边花钱吃饭,虽然只是几块钱的快餐,但是感觉真的好极了。我喜欢蘸着白糖吃法国薯条,香香甜甜的嚼在嘴里,别有一番滋味。正是吃午饭时间,餐馆里人很多,大都是上班的白领中午休息相邀着来吃饭,大口嚼着手里的汉堡包的同时,不忘了说话,看着我旁边那桌鬼子的长满长毛的胳膊,我想,我也要置身于美国人中间了。
第一天去上班,早晨很早我就收拾停当,穿上我的几乎是最好的一套衣服,淡淡地抹了一点口红,镜子里的青青脸上放着光彩。公司是个只有十个人的小公司,老板是我原来所在学校的物理系的教授,另四个人是系里毕业找不到工作的博士,还有两个硕士,加我一个没有毕业的硕士,一个秘书和一个会计。我是公司里待遇职位最低的,谁都可以指挥我。工作没我想象的那么有意思,很累,每天从早上脚踏进公司开始就要一直忙到下班,而且还要经常加班,加班也不多给工钱。
我的小老板是我们那个学校最年轻的博士,我见过他毕业时他父母送给他的一打书,和夹在书里的一张毕业典礼时的合影。他比我还小两岁,刚刚毕业,一脸的不得意,大概是工作找得不够顺利吧。每次看见我总是喜欢左挑右挑,连我绑头发的带子他也看不顺眼。有的时候他把我叫去,也没有什么事,就是为了说我几句,然后再显示一下他的数学才能。有一次他太气人了,我就问他,你会用手算开根吗?他说不会,我就算给他看。我上初中时和老师学的,现在还都记得。他看完了,一句话也没有说。我很得意,暗自偷乐了好几天。
以前就听人家说,美国人精神正常的不读博士,我这次算是栽了一回,跑到一群博士中间来了。除了我小老板莫名其妙的挑剔之外,我们的总工程师也是个刻板得没办法的人,他经常会让我去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比如教我用车床钻床磨床刨子锯什么的,因为公司小,没有工人,所以这些活也都是我的了,我经常泡在公司的车间里,为他磨铝块儿,割塑料板,然后再磨平打眼。这活做起来挺烦人的,我手又笨,几乎每次做完都符合不了他的要求,看他拿游标卡尺在那里左量右量,我就想,下次别再叫我做了。
我比较喜欢的活是做光栅,在净化间里把一个小玻璃片洗乾净,这乾净可不是我们平常认为的乾净,而是要带着头盔手套穿着特制的象宇航员的连裤连鞋衣服进到净化间,然后要用各种药水纯净水一遍遍地洗那个玻璃片,再在几百度的烘箱里烤干。然后要一层一层地往上涂膜,最后烘乾照相漂洗,再烘乾放凉就是一个特置光栅了。把制好的光删放在最简单的还原光路中,原来输入的图形就会显示在墙上。由于从设计到制版到制片所有的工序都是我一人做,所以有一天我就多做了一个片子,片子上输入的信息是:青青,我爱你。当片子做好了放在实验室的光路夹上时,我看到了墙上几个闪闪红红的大字,我坐在黑黑的实验室里,有些想哭。那天我在那里坐了很久,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我和公司同事的关系不好不坏,我不惹他们,他们也很少理我。有时周末他们会相约着一起出去吃午饭,我没钱,就从来也不和他们去。他们看着倒是有说有笑的,我哪里知道他们之间有矛盾,有一天我多了句嘴,惹了个祸。
那天下班的时候小老板让我留下来检查一下公司的电路,因为一个人没办法做这个活,他同时也让迈克留下来和我一起做。迈克虽然是硕士毕业,但比小老板早来公司两年,自觉不比小老板职位低,所以不愿听他指挥。于是他就对我说,你告诉丹(小老板的名字),这样做太愚蠢了,等他想个更好的办法我再帮他做。然后,他就拿着他的包走了。我并不知道他们中间微妙的关系,还挺高兴的,因为这样我就不用加班,现在就可以下班回家了。
我走到丹的办公室对丹说,迈克走了,他说这种方法太愚蠢,等你有了好方法他再做。我想我是挺傻的,高高兴兴地说着,不知道的人肯定以为我是诚心挑拨是非。我看着丹的脸一点点变着颜色,觉得有些不好,赶紧退出他的房间,回到了我的办公室。几分钟之后,我就听见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吓得我赶紧跑出去看,只见迈克门前已经站满了公司所有还没有下班的人。丹站在迈克的房间里,举着握成拳状的右手站在那里发呆,墙上有个拳头打出来的窟窿。我后来知道,公司的隔墙板大都是经过处理的厚纸板,不经打的。呆了一会儿,丹又大吼一声把迈克桌上的东西全都推到了地上。没有一个人出来劝阻,大家都后退了一步。大老板也在人群中,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真是冤枉。
不过我倒是因祸得福,从那以后,小老板对我的态度好了很多,甚至还和我说些心里话,大概认为我是他的人了吧。被他打坏了的墙得归我补,我就四处虚心询问,最后是买了一块处理过的厚纸板,用一种特殊的订书机把纸板订到墙上,漏洞就补上了,然后再买些浆啊漆啊的抹上,看着就很不错了。以前在国内总说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现在看来还是有些道理的。
转眼就到了夏天,按美国公司的惯例,这种时候是要到公园租个场地去烤肉的,然后全公司的雇员带着自己的家人一起来,疯玩儿疯吃一天。我们公司组织的烤肉活动比较特别,不是玩儿得比较特别,而是烤的肉比较特别,是烤小猪,一整只小猪放在一个特制的烤箱里烤。一般的美国人是看不得整只动物放在餐桌上的,哪怕那只动物只是一条带头带尾带皮的鱼。看来我是工作生活在了一群异类中间了,烤整只猪,真是不可思议。猪烤好后,老板忙忙地片下肉片来,叫每个人都去领,然后夹面包吃,这叫烤肉汉堡包,当然要放上千篇一律的生菜西红柿洋葱和各种酱,有点国内肉夹馍的感觉,只是没有那么香。
这天艳阳当空,一大罐生啤酒桶摆在草地中心,不少人时不时地过去灌上一杯,杯子满满的冒着气泡。同事们一群一夥的都来了,带着老婆孩子、朋友和朋友的孩子,热热闹闹的,站满了草地。我只有一个人,我不知道该怎样插进他们的谈话,我就只好默默地坐在一旁,拿着一杯饮料,象个沉默寡言的人一样,看着他们又说又笑。这时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儿走了过来,用很好奇的眼神看着我,我向她打了声招呼,她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我伸出手想把她拉过来,她吓得扭头就跑了。我有这么可怕吗?我心里想着。
草地很绿,大家都很高兴,以我的性格,除非人家来找我说话,我是很少会去和人家搭讪的,这是中国人的矜持?所以我坐在那里就有些闷闷的,看了一会儿天,又看了一会儿草,很是没有意思,于是我决定到那边草地的深处去转转。
深一脚浅一脚踩着青草向草地深处走去,左转右弯的,我竟走到了一条河的边上。河不很宽,被树丛掩映着,水波荡漾。一小片芦苇长在离岸不远的河水中,芦花随风而动。正午的阳光撒满了河水,细细的水纹泛着碎碎的光亮。几个人坐在岸边钓着鱼,多美的一幅图画呀,可惜我不会画画。想着,我也坐了下来。我喜欢芦花,象喜欢荒草一样的喜欢,这种喜欢是没有道理可言的,是那种血液里带来的爱,每次看到它,我就会神情摇曳,仿佛我是一束芦花。煦明,我又想起了煦明,想起了那个夕阳晚照的黄昏,我和他走在荒山野地里,一片芦苇长在离我们不远的一座小山包上,煦明攀上了那个山包,在一片摇摆的泛着红霞的芦花丛中,他走回来了,手里捧着一大束芦花。我记得我把它们插在家里的汽水瓶里,它们活了很久很久。过去了的事情还是让它过去吧,我想。
傍晚的时候我回到了家,房东也从一百哩外的家赶了回来。我和他有一搭无一搭地搭着闲话,看样子他这些日子很开心。他问我喜欢学校新的草坪吗,我随口说,喜欢。他特别高兴,告诉我,那是他设计的,而且那几条羊肠小道也是他力排众议修的,我突然想起了那几条莫名其妙的小道,不禁哑然失笑,我已听见好多人对它们不满了,不过我什么也没说,让老头自得其乐的高兴吧。我做了点饭,准备明天中午带饭,抬眼看见老头看着我的碟子里的菜的神情,我就知道他又馋了。于是我问,尝一点?他迫不及待地说,好啊。我知道我的半盘菜怕是又要没了,虽然他号称从来不吃盐,但他吃我的菜的时候就没怕咸过。
东北来的那个小李这天回来的也尤其地早,看见我们那么热闹,也凑上来插了几句话。自从上次煦明来过之后,他对我的态度就变得怪怪的了。我总觉得他在偷眼观察我,我想我们的故事他肯定也是听说了。无所谓了,还能怎样呢?这天他好像很热情,我们就在一起多聊了几句,知道他太太孩子签证签得很不顺利,还替他惋惜了一会儿。几周之后的一个周五的晚上,外边下着大雨,我似睡非睡中,听见了一阵敲门声,睁开眼想了一会儿,我穿上衣服开了门,只见小李穿着内衣内裤站在门外,我下意识地反手关上了门,站在门后就有些发抖,觉得很是委屈,于是我蹲在门边,无声地哭了起来。敲门声持续地响着,屋外的雨好像越下越大,时时伴着雷声风声,它们敲打着窗上的玻璃,和着敲门声,我觉得一个人在这里真的是太苦了。我应该再成个家了。
美国生活故事系列之五:认识了杨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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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边工作边上学的,转眼又到了秋天,大概还要一年半的样子我就可以毕业了。这一段日子来给我说媒的人很多,可都不是很中意。但说媒的都说,抓紧些,三十岁以后就不好办了,想想也是这么回事,于是我就答应了旁边人的热心。
这天介绍给我的是个医生,有美国国籍,就是岁数大了些,比我大了十岁。这点我有些不乐意,我还没到三十岁,就要准备和他过四十岁的日子,不好玩儿。那人那天PARTY时来了,大鼻子大嘴大眼大脸,个子倒是很高,可第一眼看着就是不喜欢。
最近因为被人介绍多了,见面时倒是越来越自然了。我后来越想越喜欢介绍对象这种方式,公平合理明码标价,大家都很理智,目标明确,真是没什么不好的。要说不够浪漫嘛,我觉得,浪漫也真不在这认识的形式上。说实在的,现在要是还兴父母包办,那我就把这活让我妈担起来了,总比自己盲目的仅凭感觉找的那种好吧?我妈以前就说煦明不负责任,现在看来还真让我妈说着了。
虽然我没太看上医生,可这医生倒是相中了我,很是热情,又是端茶,又是倒水的,还说了不少关怀温暖的话,临走时要走了我的电话号码。旁边的介绍人乐得合不拢嘴,说,这回行了。又对我说,这医生可挑了,谁都看不上眼,年龄不能大了,长像也不能差了。我给他介绍过好几个了,都看不上眼,这回总算看上了一个。我就对介绍人说,就他那样的,还特挑?介绍人说,人不可貌象嘛,人家条件好,自然要求就严格些。我后来想想也却是这么回事。
在过后的几个星期里,医生每周都打一个电话来,没什么好聊的,就逮着什么聊什么,每次倒也能坚持聊个一小时左右。一两个月后,在一次电话聊天的结尾,医生宣布说,我下周日去你家一趟吧。我想了一下,觉得也未尝不可,反正我也没什么事,于是我就说,要来就来吧。
周日的上午准备了几个菜,不太会做,胡乱凑合的。医生十二点准时来了,很快的吃完了饭,好像他对我做的饭不是太满意,等我收拾完碗筷之后还语重心长的说要多学做饭。这话我不爱听,八字还没一撇呢,就想让我给他做饭?于是,我俩便都怀了心事,也就没什么话可说了。为了缓和气氛,他对我说昨天他去了趟加拿大。我说,噢,那签证好签吗?他看着我,有些意外,又有些得意地说,我现在是美国人了呀,不要签证。看他那样,我就有点来气,我说,那你鼻子长得够长了吗?他没听明白,说,什么?我说,你说你是美国人,别人也这么看吗?他有点不太高兴,说,当然。
晚上他请我去他那里吃晚饭,我拒绝了,晚上和陌生人出去,我还是有些不太乐意。他有些闷闷的走了。以后也就很少打电话来了,我也不打电话给他,爱怎么着怎么着吧。不就是个有美国国籍的医生吗?总觉得不能为了那点东西亏待自己一辈子。
后来又有人给介绍过一个人,好像是学商业的,在一家大公司工作。只见了一面,人长得倒是比医生周正,岁数也小些,可我就是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只记得一定要我去看他的新车,这我就想不明白了,车有什么好看的?最后为了礼貌我和他去了,是一辆很普通的红色的HONDA ACCORD,他又热情地邀我进去坐,我也客气的说,是还没坐过新车呢,不过这次算了,下回吧。
几次下来心也灰了,不着急了吧,婚姻这种事是可遇不可求的,我还是耐心些,等我的缘份吧。转眼圣诞节又到了,好在我有工作可做,这个节就不会象前一年那么难过了。就是这一年的圣诞,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杨泊。
和杨泊相识是在华人圣诞晚会后回家的路上。圣诞节的前一周,当地的华人组织了一个盛大的晚会,会上我还唱了一首歌《明月千里寄相思》。歌唱得好不好,我也不知道,但我很用心地唱,唱到后来我自己都掉出了眼泪,我不知道我的相思应该寄到哪里,但只一句夜色茫茫照四周就已经感动了我,所以我选了这首歌,不知道有谁能听得懂我的歌。
那天本来是坐一个朋友的车去的,可散会的时候,那个朋友有事,就把我介绍给另一个人让他带我回家,说我和他顺路,于是我就上了他的车。这个人就是杨泊。我们互相不认识,但他看了我的表演,一上车就客气地说,唱得不错。我笑了一下,说,谢谢。因为不熟,也就没什么话说,他好像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看他专心地开着车,我就没再说什么。
那天雪下得很大,路也很滑,我们的车跟在另一辆车的后面,因为前面那人道熟。夜很黑,雪一团一团地落下来,落满了前窗玻璃,雨刷不停地刷着,但雪一层又一层的蒙上来,视野很小。这种天气出来真是很危险,我说。杨泊微微点了一下头,并没有说什么。
这时,不远处有两辆警车闪着红灯停在路旁,有人出事了。看,杨泊朝高速路旁的坑道指了一下,我顺眼望去,只见沟里至少有四辆车,一字排开,以各式各样的状态陷在了沟里。呵呵,路很滑?我问。这是属于废话一类的问题,下意识里,我好像有点想讨好他。我看了他一眼,天很黑,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他戴了副眼镜,这算不得特徵,因为中国留学生不戴眼镜的微乎其微。
我们慢慢向前走着,离出事地点越来越近了,警车上的红灯旋转着,闪闪的红光射在雪地上血红血红的,我们有些兴灾乐祸地开了过去。突然,我们前面领路的那辆车一晃,偏离了车道,左晃右晃,开始晃得并不厉害,可是晃着晃着,它猛一掉头,就朝我们开来,我们一声惊呼,也是一晃,一沉,只见四周的玻璃猛然盖满了雪。我们也掉到路边的坑道里来了。
还好,我们都系了安全带,没有受伤。杨泊奋力打开了门,我随着他出了车。荒草,刚一踏出车门,我就知道在我的脚下的雪中就是我的那些荒草,很滑,带着柔软的力度,我可以感觉到它们,可以感觉到它们在盐粒一样的雪中的顽强。这时杨泊伸出了手,拉着我爬出了坑道。
漫天的大雪,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但天光很亮,不远处的警车还在闪着光鸣叫着。我们前面那辆车还好,没有掉到沟里,只是头掉转了过来,逆着车道停在路边。我们两辆车的人汇到一处,互相询问着,都没有受伤。于是就问前面的司机为什么,原来前面的司机看到警车就有些紧张,下意识地踩了一下刹车。
警车一时半会儿还过不来,刚才的紧张一过去,我就觉得有些冷了。来之前因没合适的外衣,就只在借来的演出服外面披了一件毛衣,冷风一吹,我一激灵。前面那辆车坐的都是女的,穿的也都不多,不好再去挤她们,我想大概还得坐回我们沟里那辆车去。这时,杨泊走了过来,脱下防寒服披在了我的身上,说,我陪你进车里坐吧。我想推说不要,但我没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顺从了他,跟着他又回到沟里,坐进了车里。
关上车门,暖和了很多,因为在沟里,雪埋住了窗子,外边的冰天雪地似乎和我们隔了很远。杨泊沉默着,点着一根烟,烟头忽明忽暗地照着他的脸。我突然有些想笑,怎么会开到沟里来了呢?我忍不住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杨泊并没有接我的话,继续抽着他的烟。我知道我这一出事就高兴的毛病不好,想不笑,可又忍不住。看我低头笑,杨泊终于忍不住看我一眼,说,有什么好笑的?我说,是不好笑,可是就想笑,你说我们怎么就坐在雪里了呢?他又抽了口烟没再理我。
看着他的烟头,我想起了煦明,想起了他在荒草中的那辆灰色的车,我说,这是我第二次掉进沟里来。真的?杨泊有点好奇地看着我。我受了鼓励,就继续说,当然,刚学车时,有一次在路上开,突然,对面来了一辆车,我一慌,车就掉到了沟里,而且车还翻了呢。不知道为什么,我想编故事给他听,那天我的车窗是开着的,车翻了,我并不知道,等我缓过劲来,发现我的脸枕在荒草上,荒草透过开着的窗户伸进了车里。你知道吗,这沟里常年累月长的都是荒草,黄黄的亮亮的而且很硬,那次它们把我的脸都扎破了,好长时间,我的脸上都留着几个血点子,很像和尚受戒时脑顶的那些点子,可惜我的是在脸上。他用很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没再问什么。我也就闭上了嘴,觉得说多了。
过了半个小时左右,警车和吊车一起过来了。这个警察很是和蔼,满脸带笑地说,你们先自己开着试一下,若能开上去,就不用吊了。杨泊答应着,并问了一句,你们今天很忙?警察笑着挥着手,说,对呀,对呀。杨泊打着火,一踩油门,我们竟真的开上了路,看来沟不深。我们向警察挥了挥手,继续赶路。一路上我就想着车上来时的那一冲,一定是我的荒草托了我们一下,我判断着。 你喜欢荒草吗?我问。杨泊很疑惑地问,什么是荒草?就是那些长满沟壕的黄黄硬硬亮亮的草。他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没注意过。我有些失望。
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半了,我脱下他的防寒服谢了他,他朝我点点头,说,很高兴能认识你,能留个电话吗?我说,好吧,写了给他,他接过纸条的时候对我说,我叫杨泊,回去好好洗个热水澡,烧点热水喝,别感冒了,我们再联系。然后他就开车走了。看着他的车的尾灯消失在街的拐角,我有点发呆,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接下来的一周过得很慢,我天天一下班就回来,希望能听到杨泊的电话留言;晚上电话铃一响,我就有些盼望是他在找我;如果有谁在电话上聊天儿聊久了,我就不免烦躁起来。好不容易到了周四,晚上是圣诞夜,早晨起来,我就匆匆地出去买了些菜,想着或许晚上他会来电话,到时我们不能没有饭吃。破例买了些虾,又从中国店买了点酱猪舌头和烤花生。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晚上会来找我。
中午的时候我就守在了家里,本来晚上有个朋友让我去她那儿,但我想我还是在家等吧,万一呢,总觉得我和那些荒草的缘份很深。下午又开始下雪,我暗自祈祷着希望雪停下来,路上能够好开些。天一点点黑了下来,外边的彩灯又亮了起来,去年的这个时候,煦明在这里。一年变化多大呀,想起煦明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虽然惨痛的阴影还在,但它已很少能够再深深地打扰我了,那种内心深处绝望的感觉也越来越平复了。
刚收拾好饭碗,电话铃就响了起来,我的心也随著跳了起来,是他,肯定是他,抓起电话,HELLO?朋友的声音响了起来,青青,干什么呢?没事就过来吧,我们打拖拉机,差一个人呢。我看了看表,十点了,他应该不会来了。于是我说,好吧,我这就去。
十分钟后,我来到了朋友家门前,按下门铃,出来开门的是一个有些面熟的男人,想不起来是谁了,我朝他点点头。青青,你好,怎么才来?他说。嗯?这声音好耳熟,我又看了他一眼,你是杨泊?他说,是呀,不认识了?
他这么一说,我就有些不好意思。我说,那天天太黑,没看清楚。这回我仔细看了一下杨泊,高高大大的,脸有些黑,谈不上漂亮也谈不上丑,一般人吧。唯一的特点就是他的笑,他笑的时候很美,当然不是外表美,而是心灵美,因为你很少会看到一个成年男子有这么天真纯洁的笑容。
他们都去打牌了,我俩没有去。坐在朋友客厅的沙发上,落地灯的光很亮,旁边放着一棵圣诞树,树不大,挂着一树的白雪和彩灯。我看着树上闪烁的彩灯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他说,和朋友一起来的,知道你是计算机系的,想着或许能在这里遇上你。噢?为什么?我心一动,就有点故意地问。他看看我,笑了一下,说,我来这里才一个学期,不认识什么人,咱们上次算认识了,应该说缘份不浅,一起掉沟里的事一辈子也不会有很多次,你说呢?呵呵,我笑问,那天你害怕了吗?没有,怎么会呢,我又不是一个人掉进去的,只要有人陪着,我胆子就特大。哎,对了,那天你问我喜欢荒草吗,我后来注意了一下,好像是有那种草,你喜欢它们?我点点头,他问,为什么?我说,不知道,就是喜欢,一看见就高兴。他摇摇头。
杨泊这天倒是好像很健谈,不像我们上次见面时那么沉默。他是物理系的,来我们学校才一个学期,所以没有见过。就这样闲扯着,我们谈到早晨三点钟牌局散了的时候。从那天之后的每个周末他都会去我那里,我们一起买菜做饭吃饭。有时我们也会开着车出去转,一般都是不看地图,走到哪里算哪里,累了,就往回走,而且从来都没有迷过路。
有天,下着雨,我们又那样开车走在陌生的山道上,他对我说,他特喜欢这种感觉,尤其是下雨的时候,雨雾迷朦。我顺着他的话语望出去,果真的山色树影若有若无的迷离,我看了一眼他,觉得他也很迷离,似乎是刚刚认识,又似乎曾经相识。
你为什么说话口音里总带着一点苏北腔?我随口问着。小时候,我在江苏江都住过几年,觉得那里的话音有趣,就刻意学了几句,平时说话还能带出一两句来。是仙女庙吗?我有些惊讶的问。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他也惊讶地看着我。我小时候也在那里住过,我姥姥在那里住。你住哪条街?不知道,那时我还小,只记得家门前有条长长的青石板路,路的前面是条小河,河上架着一座小石桥,据说是日本人来的时候日本人架的。
他没有说话,紧盯着我,想要看出所以然来的样子,我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说,世界真小。他还是没有答我的话,开始讲他的故事,桥上经常过马车,总是载着满满的冰,我们总跟着车跑,希望能掉下来一块冰,可以拿在手里含在嘴里。有一次马车掉在了旁边的沟里,一车的冰化成了水,马才把车从沟里拉上来。我们一块儿冰也没有拿到,赶车的不许我们靠近那些冰。我摇摇头说不记得这些,他有些失望,但还心存了希望讲了种种的事情,我都摇着头说不记得了。
难道我们以前就曾见过?这种感觉激动着我们两个人,我们有些暧昧也有些迷离的盯着对方。我不是个迷信的人,但却常常在不经意的时候能够看到这种类似宿命的微笑。我知道人间许许多多的美好的感情深刻的感觉都无法抵挡住这种从血液里涌出的最深层的东西,每当我看见它时,我便也感觉到了命运。虽然我们相识只有短短的几周,但那天晚上他睡在了我的床上。
早晨的时候,我先醒了,他还在睡,天刚刚亮,微萌的光透过百叶窗射进屋里,刚好能看清屋里的景物。杨泊闭着眼微张着嘴在睡,白天整齐的头发乱乱的立在头上,我轻轻抚了一下他的头发,头发很硬,手一过去,就又回到了原来的形状,杨泊睁了睁眼,又闭上继续睡了。
我坐了起来,看着他,觉得他真是又陌生又熟悉,怎么会就睡到了一起?我不禁又想起煦明,想起我们的初恋我们的爱情我们的婚姻和我们的离别,真的是人生有命,看着熟睡中的杨泊,我突然有些恐惧,我不知道我们能够在一起多久,我不再相信什么爱情,我也不再相信什么地久天长,因为我知道了缘尽的感觉,当它来的时候,由不得你痛苦绝望,你只能挥挥手,看着它走远。
杨泊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看我坐在那里发呆,他就笑了,一把拉过我去,说,青青,我爱你。
几个星期之后,我和杨泊出去租了一间没有客厅的但有厨房厕所的卧室公寓,房间不大,但关上门就是我们自己了,也是很高兴的。 那段时间,杨泊对我很好,我与煦明之间发生的种种,想来他也会有所耳闻,但他从来没有问起过。
有一天,吃过晚饭还早,又不想出去,我就坐在屋里的沙发上,给他讲起了那些发生过的事情。他坐在另个单人沙发上,很安静地听着,没有插一句话。最后他说,他其实早就听人家讲起过这些事情,之所以从来没有问过我,是想让我主动对他讲。我听了,很是感激,觉得他这样做很尊重我。那天晚上剩下来的时间,他给我讲了他过去的故事:
我在上高中时,班上有个学习非常好的女生作我们的班长,她不仅学习好,开朗热情,而且非常漂亮。那时我们班的男生都很听她的,她的威信很高。我也很喜欢她,她似乎对我也有好感,但我们从来没有谈过感情方面的事情。高中毕业时,我俩分别考上了两个相隔很远的大学,上大学后也没有多少来往。
一直到大二的那年冬天,当时我既不想读书,又无事可做,于是就决定给她写一封信。那封信写得很长,我几乎用尽了我所有能够想到的成语。过了二十天,我接到了她的回信。你知道二十天是什么概念吗?三个星期,我都已经绝望了,然后她的信来了,她说,。。。,算了,不和你说她说了些什么了吧。反正从那以后,我们就好上了,书来信往的,那时,我每天除了盼信,就是盼暑假盼寒假盼毕业。讲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喝了一口水,我看着他眼里流溢出来的神采,相信他现在依然爱着那个女孩儿,这使我稍稍有些妒意,但忍了忍,没有说话。
他继续讲,我那时真的很爱她,她爱不爱我,我就不敢肯定了,想想应该也爱吧。那时候我们很纯洁也很单纯。记得有一年暑假,我们一起出去玩儿走迷了路,荒山野岭的找不到住处,于是我们就找了山坡上一片还算平整背风的地方,躺下了。夜里,有些冷,我就一直抱着她,心里真的一点杂念都没有,觉得就应该这样做。她倒是没有害怕,一直笑,我就问她,有什么好笑的?说到这里他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我想起了那天晚上在车上他也问过我这句话。不会是因为我像她,他才和我好的吧?
早晨两三点钟的时候,开始下雨,雨越下越大,我们带来的雨衣很快就不顶事了,身上也淋透了,这时我们才有些慌张,不敢再睡了。后来山洪下来了,亏着我们选的地方好,没让水冲到。我们两个互相搂抱着,站在洪水的边上,看着汹涌一泻千里的大水。不知站了多少个小时,一直站到水小了天亮了又快黑了。
那一夜那一天我至今想起来还是很激动的,那时我总想,有过这么共生死的经历,我们的爱情将是最牢不可破的了。我看着他,能觉出他内心的澎湃,我没有说话,他眼边亮闪闪的是泪吗?我拉了一下他,他顺势躺在了我的怀里,我推开他,说,我们上床去讲。
铺好床,垫好枕头,只留下一盏幽暗的床头灯,让他继续讲。后来,我们毕业了,我没有回我家乡的城市,我不想回去,而她却回了家,据说是因为她父母的要求。她的父母一直都没有看上我。刚毕业的那年春节我回家探亲,和她说好了,把她办出来,我们就结婚。回到单位,为了把她办来,我连卖身六年的合同都签了,单位也答应给她办户口和工作。一切就绪的时候,我给她打了个电话,她不在,出差了,接电话的是她的父亲,他对我说,不要老纠缠他的女儿了。我说,这是什么话?一个月后,她出差回来,给我写了封信,只说,分手吧。没有任何理由。
他半天没有再讲话,后来呢?我问。没有后来,我那时年轻,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其实当时应该回去见她一面问清楚,但我没有,我在值班,没有敢朝领导请假。一个月后,她嫁了人,是谁我也没弄清楚。从那之后,我就下决心到美国来,我没有再回过家,也没有再见过她。
我们都沉默着,他大概还想着那个没有结局的过去,而我不知道该怎样打破这个沉默,说多了显得没有同情心,不够通情达理,毕竟他对我讲,是出自一种信任和真诚,当然这种想法天真了些,但我还是尽量觉得他是因了天真,而不是无视于我的感受。
我说,我们睡吧,他点点头,我们脱了衣服,躺下。很久了,谁也没有睡着,杨泊先开了口,青青,想知道她叫什么吗?什么?她叫星星。如果,我犹豫着,但还是把我的忧虑说了出来,如果她现在来找你,你会怎样?不知道,青青,我不知道,但我可以承诺你,将来我不会对不起你的。
虽然我并不相信这个承诺,但有总比没有好,不是吗?我也不可以一味的追索下去,那样对谁都不好。我说,将来的某一天,她会再来找你的,你们还没有结束。杨泊没有说话,不知是不是默认了。过了很久,他突然问,你和煦明结束了吗?我没有马上回答他,我望着月光映亮的窗帘,想,结束了,难道还会有什么吗?杨泊看我不说话,就又问我,你还爱他吗?我说,什么都没有了,那只是一场梦,它已经化得没有了痕迹。
爱情是什么?我爱杨泊吗?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迷迷糊糊地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我梦见了星星,一个依然漂亮依然年轻的小女孩儿,穿着白毛女从山洞里出来时穿的那件褴褛的白衣白裤,手里捧着一束五彩的野花,向我走来,我看着她纯洁美丽的脸庞妒意横生,但我还是掩饰着,尽量柔和地问,星星,是你吗?来找杨泊?她好像并没有看见我也没有听见我的问话,而是缓步走了过去,我顺着她回眼望去,杨泊站在那里,也没有看我,然后他俩搂抱在了一处,齐声说,好想你。
我有点糊涂,就问杨泊,你的承诺呢?没有人理我,好像也没有人听见我说的话,我很委屈,就开始哭,眼泪一滴一滴滴落下来,砸在地上,地是沙土的,不知为什么,会很响,这响声惊动了他俩,他俩互相看看,星星说,下雨了,发洪水了。只见洪水滚滚而来,我不知道我的泪水竟可以冲走我自己,我对着杨泊喊,救我!一个浪头打来,我醒了,满脸的泪。
看一眼时间,才睡了一个小时。杨泊已经睡了,轻轻的响着鼾声,我向他身旁靠了靠,抱住他温热的身体,他哼了一下,继续睡了。我睁着眼看着黑暗想,有一个人在身边还是好,心里踏实,就算没有爱,又怎样呢?不要去想过去那些事情了吧,我们好好过日子,等我毕业了,我们就结婚,再要个孩子买个房子,不也和和美美的吗?那星星还能怎样呢?想到这里困意袭了上来,我抱着杨泊睡得很沉。
美国生活故事系列之六:回国探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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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泊走了,我还继续租住着那套房间。杨泊每隔几周会开车过来一趟,有时我也去他那里,这样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打算着等到我明年毕业后,就去他那里找工作,然后我们就可以结婚了。对于结婚我并不存了太多的渴望,我还是有些恐惧婚姻,一张契约的力量有多大我已经看到了,但除了这张纸我还能指望更多吗?
夏天很快就到了,一个周日的中午,我接到家里的一封信,说爷爷要过八十岁生日了。读着信的时候,我心里动了一下,要不,暑假回趟家?这个突然蹦出来的想法让我兴奋,我没有想到我回家的渴望会这样的强烈,几年来压抑在心底的乡情就这样不期然间爆发了,回家,对,为什么不呢?虽然太奢侈,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但我要回家,我一定要回家看看。拿着信的手有些抖,我觉得我没办法继续读完我的信,我得出去走走,我得想想清楚。
中午的阳光很是耀眼,我漫无目标地走在人行路上,没有一丝风,没有行人,连车都很少,这时,我想起了北京的人挤人车挤车的街道,灰色的阳光,还有我家门前那条窄窄的铺着红砖的小路。我低着头走在路上,眼里噙满了泪,我要回家了,一想起这几个字我的心就有些颤抖,这么多年了,此中滋味谁知谁解?
路边的树上开满了粉白色的花,不知道是什么花,它们很娇艳地朝我笑着,美国是块好地方,但,我想,它却无法打动我的心。这几年来,我不敢提起北京,甚至不敢想起它,它离我太遥远了,在地球的那一面,我忘了我是怎样断然决然地离开了那里,我想不起来了,真的是不敢想起来,现实已经有太多的事要我去做去想去承受,就让它悄然地躲在一边吧,等着它苏醒的那一天。
今天它醒了,我知道我没办法再把它藏起来,再假装视而不见。我默默地朝前走着,眼泪滴落在路旁的花草上,叶片一下下的抖动,我想泪水雨水自来水对于花草来说会有什么不同吗?北京有多远呢?我不知道,毛主席说,坐地日行八万里。我没有这种豪情,我想回家,那里有我的风,我的沙,我的土地,我不敢想我的亲人们,我只想我家的楼,想楼门前那脏脏的垃圾道。难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比那里更亲切的地方吗?我停下了脚步,擦了一下脸,对着身旁一夺昂首盛开的红玫瑰似笑非哭地说,美国花,你怎么会懂?
行期定了,票也买了,虽然妈妈再三说什么也不要买,但我还是给家里人买了些礼物,不能让他们太担心,总该让他们觉得我过得很好。煦明没有了,来的时候他还在,我是投奔他来的,而他却走了,剩下我一个人,我知道很多人会可怜我的,但我不能让他们真的可怜我,我要让他们知道,我很好,想到这里,我不禁苦笑了一下,其实想这么多又是何苦呢,人啊。
终于踏上了开往中国去的人挤人的飞机,又看见这么多人,这么多中国人,我很激动,想对每一个过路的人笑,我要回家了,但大家都板着面孔,我也就只好作罢了。随着人流我走到我的座位旁,上方行李舱里只有一个小公文手提箱,我的行李也很轻,我就想把我的包放在提箱上边。
你不能放那里。坐着的一个人发话了,我说那我把你的包放上边,我的放下边。那也不行。我看了一眼那人,他们是两个人,一个岁数大些坐在中间的座位上,胖胖的脸满面红光,现在人民生活水平就是提高了。说话的是坐在他外边的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瘦瘦的年轻人,年轻人指了一下胖老头说,这是我们主任。老头看着别处,并没有理我。年轻人继续说,包里都是重要文件。我说,那我的包应该放哪里呢?年轻人摇摇头说,不知道。
我站在那里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这时空中小姐走过来了,把包放上去,进去坐好,又看见听见了那种熟悉的没有笑容的神态和指挥若定的话语,真是亲切。我说,我不知道我的包该放到哪里,他们这个包里有重要文件。空中小姐看了那两人一眼,二话没说,把他们的公文箱拿了下来,递给他们,说,放到脚前边的座位下面,然后又一指我的包,说,你的包放上边。
放好包,他们站起来让我进去,都板着脸,老头儿的脸尤其的红。坐好了,我想完了今天路上没人聊天儿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也不生气,只觉得高兴还来不及呢,为什么要生气。于是我就试着和坐在我旁边的老头儿搭话,我说,出差呀?看得出来,老头儿不想理我,但又有些不好意思,就很生硬也很勉强地点了一下头。看他这样,我倒觉得受了鼓励,就又问,听你说话怎么有苏北口音呢?他没有回答,稍有些警惕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上海人瞧不起苏北人,所以江浙一带的人一听苏北就紧张。看他这样,我就高兴了,我说我妈是苏北人,觉得你说话像我妈。他一听这个也就高兴了起来,于是我们就有了共同语言,越聊越热烈,越聊越近乎,聊到最后我们发现老头儿是我妈的中学同学,但不是一个班的。
真是有趣,我有点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想家想中国了,我和它的联系真可谓是千丝万缕呀。留完地址电话,老头儿问我,打算在美国呆下去吗?我不置可否地说不知道,以后再说吧。旁边的那个年轻人插嘴了,存上十万刀,拿张绿卡就回中国吧,那样可是比在美国舒服,好多人都这么做。我没有接话,十万刀?谈何容易,我现在连一万刀也没有啊。回国的事还是以后再说吧。
又走进中国人堆里了,虽然一进来,就能看到这样那样的矛盾和不满,但还是快乐的,看得懂的感觉和自己人的感觉真是久违了,这真是无论好坏优劣的,我觉到了温暖也觉到了亲切。飞机上的人都睡沉了,再有几个小时就到家了,我想我是睡不着了,刚刚那人说的十万刀的话倒是打动了我,将来的某一天我相信我会有那么多钱的,那样我就会回家了吗?我想了想,想不清楚,到时候可能又觉得有五十万或许会更好些。唉,太遥远的事,还是不去想了吧,顺其自然,顺其自然吧。
晚上九点钟,北京机场到了。走下飞机,进入机场大厅,周围站了很多站岗的警察,很是奇怪,看惯了美国高头大马的警察,再看这些穿警服站岗的,怎么都是小孩儿呀?地勤小姐们,也是小孩儿的模样,感觉上这个机场是让一群小男孩儿和一群小女孩儿管理着。这时,我又突然意识到将近四年过去了,自己已不再那么年轻了。走的时候我或许还是个孩子,但现在我不再是了,自己还没有意识到,所以会看着人家都象小孩儿。想想有点悲伤,我这么快就老了吗?
望着中国海关四个红红的大字,真是激动,中国字久违了,中国也久违了。站在海关的口上可以看到门外拥挤的接站人群,但离得远看不清楚每一个人,隐约着可以看到一些挥动的手臂,大家都朝外看,都在寻找,我长长地出了口气。我的行李几乎是最后才出来的,因人都快走光了,所以也没有检查就直接推了出去。
爸爸妈妈挤在门口的人群中,我突然觉得有些忍受不了这种走近的感觉,我不想太仔细的看他们,不想看他们是不是老了,我更不想哭,但我知道我忍不住,妈妈的眼圈也红了起来。北京我又回来了。好像胡汉三说过类似的话,但我说这句话时并没有他那种自得和骄傲,我是很深情地看了一眼北京的天空后在心里说的,虽然北京的天空好像更灰暗了,但它是北京的天空。
坐上出租车,很快就到了家,我家在离机场不远的酒仙桥。不知道这地方为什么叫酒仙桥,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而且我们家也只有我一个人能喝酒,能喝很多酒,从来没有醉过,我妈总说,我是酒仙转世。想想我这中国的酒仙去了美国也就由此违了什么而多了些坎坷。
家不是我走时的那个家了,爸爸新分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家具也都换了新的了,我对他们说,他们要是不去接我,我怕是回不了家了。
刚刚坐定,妈妈就问,想吃什么?我说,有什么?妈妈就从冰箱里一样一样往外拿菜,我其实不饿,就想看看,想看看他们都吃些什么,都忘了。吃点豆腐就稀饭吧,我说。妈妈很奇怪,但仍按我说的热了这两样。北京的豆腐特别好吃,是用卤点的,有股鲜味儿,怎么做都好吃,和这豆腐一比,我们那儿中国店卖的那些能叫豆腐吗?稀饭也是称为八宝粥的那种浓浓的粥,我最喜欢吃里边的芸豆,大大面面的,带着一丝甜香。我吃的时候,爸爸妈妈就坐在我旁边看我吃,他们都高兴得不行,一会儿问我要糖吗,一会儿又问我要咸菜吗?我们聊着东家长李家短的事情,喝着粥吃着豆腐,妈妈说可不要吃多了,明天还有得吃,我就笑,说没关系,太好吃了。时间就这样飞逝着,转眼早晨三点半了,我说睡吧,我们还有两个星期。
两个星期一晃就过去了,第一个周末的时候去了爷爷家祝贺生日,爷爷很高兴,拉着我的手就没放开。爷爷精神很好,下巴上还留起了长长白白的胡须,白色的头发也向后梳了起来,有些仙人的模样。爷爷说,看电视,看电视,你们那里看不到这个吧?我说看不到。原来他在看小品,侯跃华演的,爷爷边看边笑。我就奇怪了,爷爷也从俗了?以前的爷爷可不是这样,每次来都让看外国名著片,红与黑我就看了不下十遍,都是在这儿看的,爷爷喜欢法国人的东西,所以我也就看了一堆法国人的经典书和经典电影。我看着爷爷,脸上露着困惑,爷爷看了我一眼,拍拍我的手说,老了,老了,看不下长电影了,看了后边,忘了前边,还是看小品好,短。
大家都变了,北京也变了,时间过得真快,还有三天就要走了。这几天在家,早晨起来就到楼下的小吃摊去买油条豆浆,可惜现在油条都是现炸现卖的,还挺想吃小时候吃的那种放时间长了,跑了油又有些软塌塌的油条的。下午就和我妈去菜市场买几块儿豆腐,一斤绿豆粉凉粉,再买些小青菜,带刺的黄瓜,圆圆的茄子,长长绿绿的蒜苔。唉,多好的日子呀,这几年北京变化大,生活真的都好起来了。
有一天早晨和爸妈一起去逛早市,走着走着猛然一首很熟悉的歌飘了过来,一个女声弯弯绕绕的唱着,忘了什么时候听过这首歌了,只是听到的时候心里一颤,泪水就流了下来,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我知道这是菜市场,哭是绝对不合适的,可是,这是一首什么歌呢?它唤起了什么?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听过这首歌,我也不知道那个人在唱什么,我更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掉眼泪。长长的菜市场里,人挤着人,爸妈并没看到我的眼泪,所有的人都低头挑着菜,有骑车的有走路的还有推车的,我觉得这里仿佛是我身上的一根神经,它一动,就牵动了我,我不能再哭了呀。
走前的两天有个同学聚会,我们去了一家酒店。我回来的事知道的人不多,本想就和同室的几个还在北京的同学聚聚算了,没想到约来约去约了不少人,还有几个男生。我稍有些怵,虽然是一个班的,但上学时我已经和煦明在了一起,就很少和班里的男生来往,所以和他们都不太熟。说好了,两点钟我在家等着,一个叫王川的男同学会来接我,我几乎想不起来他的模样了,但名字还记得,好像曾经做过校报的记者,印象里是个黑黑瘦瘦的男孩儿。不过这么多年了,人家不会总是男孩儿的模样了吧。
听到门铃声,我急忙走过去打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有些面熟但几乎不认识的高高胖胖油光光的男子,我觉得很好笑,我说,你是王川吗?怎么会呢?他也笑着看我,但没说话,只是点点头,就进了屋。坐下以后,我问他要水吗?他说,不要,坐一下就走。他的眼睛有些奇特,很亮的从眼镜片后闪出光来,我还真没见过这么亮的眼睛。还好吗?他问,我说,还好。一个人回来的?他又问。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就含混的嗯了一声。然后我就也问他,结婚了吗?有孩子了吗?他摇摇头,没有说话,也不知道是没结婚还是没孩子。没什么话说,就有些尴尬,可我也不能说咱们走吧,就站起来想给他倒杯水,他什么也没说,我倒水的时候一直觉得他在看我,他的眼睛很厉害,以前还真没注意过。
聊了一会儿他现在的工作,原来他毕业以后做了几天编辑又做了几天记者,最后不干了,下海做起了生意,顺着改革大潮真就发了一笔,现在自己做老板,有几家店铺。我听了半天也没听明白他做的是什么生意,发的是什么财,反正是现在混得不错,有车有房的。我点点头,说,不错呀,真叫人羡慕。他就说,你们在美国也不错呀,我们是想出去,没去成。我笑一下,摇摇头,叹了口气。
走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问,不换件衣服?我看了他一眼,又看看我身上穿的连衣裙,看不出有什么不好来呀,在美国去人家PARTY我也就穿这个,这算我的好衣服了。我摇摇头,说这个不行?他说,不是,走吧。我就跟着他下了楼,坐进了他的车,车不错,看着挺豪华的,但我对车没兴趣,不知道他开的是什么车。煦明还好吗?他突然问,我楞了一下,我离婚的事几乎没有告诉任何人,连父母我都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两句。
稍犹豫了一下,我说,我们离婚了。我能感觉到他眼睛很快的闪了我一下,但并没有说话。车子在人流车流中缓缓地走着,王川打开了录音机,音乐声点点滴滴传了过来,不知是什么曲子,很是凄凉。这是夏日北京的午后,人们穿着很少的衣裙走在街上,太阳刺目地照着大地,我们的车里有空调,虽然感觉不到太阳的温度,但却能看到它的炎热。我说,我喜欢这些人群,我看到他们,就觉得安全。他说,天天让你挤在这里,你就想找个没人的地方了。我说,那你去趟美国吧,找一个东北部的小城市呆一个冬天,没有熟人,没有车,每天望着窗外的大雪,你就不这么说了。
美国很寂寞?他问,我点点头,说,寂寞,但不只只是寂寞。录音机里的音乐忽然划过了一个凄栗的高音,象久久压抑后的一个爆发,我突然很想很想像它一样,也刺耳的尖叫一声,我觉得那样或许我真的就能够划破那些寂寞冷酷的白雪,在深深孤独的黑夜中留下一道令人惊悸的闪电,我真想逃出那沉沉的黑夜和那厚厚的白雪。王川好像看透了我一样,问,很压抑是吗?我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出了口气,这似乎是我下意识里排潜心底里不快时的习惯,他看了我一眼,继续说,你今天已经叹了五次气了。我笑了一下。
音乐继续响着,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音乐,让我听得只想叹气。终于到了酒店门口,我们下了车,进了酒店订好的包间。进门的时候,他并没有让我先进,在美国受过的绅士风度的优待在这里都没有了,想想,或许这样更真诚一点。几个同学已经先到了,大家互相说着笑话调侃着,他们都很熟,看来毕业这些年还是有些来往的,我没有什么话说,就坐在旁边听他们讲。
过了一会儿同室的女同学也来了,看见我就说,享福的回来了。我笑着说,是享福的还是受苦的,看是能看出来的,你见过有福的人长我这样的吗?我们说笑的时候,王川一直站在远处往这边瞧,我又看见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怎么会这么亮,我真觉得奇怪。
夜里一点钟聚会才散,见了不少人,大家过得都不错,让我真有些羡慕,我要是不出国应该不会比他们差了。很多人都有了孩子,大家在一起很热烈地抱怨着托儿费了钢琴老师什么的,我觉得我已经不在他们中间了,他们说着笑着讲着大学的种种,我就又想起了煦明,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是和煦明在一起的,人生难测呀。
王川送我到我家楼下的时候问,白天还能出来吗?我摇摇头,不行了,明天就走了,爸妈都不会让出来了。他说,那给我个电话吧,我就抄给了他,他说,你家的我有,给我一个美国的吧,我给你打电话。我犹豫着把电话抄给了他。他说,那再见了,保重。我们握了一下手,我就上楼了。
爸妈都没睡,在等我,家里幽暗的灯光很温馨地笼罩着一片宁静,就要走了,不知什么时候能够再回来。爸妈虽然不说什么,但我知道他们希望我能尽快再成个家,在那遥远的天边有个人照应,我想告诉他们杨泊的存在,但终于还是忍住了,等事情差不多了再说吧,省着他们又瞎操心。明天出去给杨泊买件礼物吧。爸妈回屋睡去了,我也洗了澡,坐在了窗前,拉开窗帘,我想看一下月亮,都说美国的月亮亮也圆,应该看看北京的月亮。天很黑,没有月亮,星星也没有一个。
突然一阵汽车的发动声,我看见王川的车居然还在楼下,他干什么呢?我想我该下去问问,别是车坏了,正这时,车灯亮了,车缓缓地开走了。我看着车的尾灯消失在夜色里,有点明白了什么。没有月光的夜很黑,周围都是住宅,所以也没有什么路灯,我看着黑暗什么也没有想,不知道该想些什么。
又是北京机场。该走了。不喜欢那道卡子,我没让爸妈来机场,这样大家都好受些。我没有回头的坐上出租车走了,我对他们讲我会尽量常回来看他们的,等我有能力了也会接他们出去看看。就要走过卡子的时候,我回了一下头,下意识里,我希望有人能送送我。猛然间我看到了王川,他好像也刚看见了我。你也来送人?我问,刚问完,我就知道我糊涂,他说,来送你。我听了又下意识地长出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说,青青,这是一封信,路上看,你进去吧,我会给你打电话。
我拿着他的信,向他挥了挥手,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我说,我走了,再见。
美国生活故事系列之七:再次走进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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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又回到了我的那个小房间,给杨泊挂了个电话,他不在家,想先洗个澡,再换件衣服,就去买菜,这时电话铃响了,是王川的电话。真有些感动,他说他不放心我,打了一夜的电话,我算了算,他那里才早晨四点钟。我说,你睡去吧,我挺好的。他说那他晚上再打过来,就挂了。我放下电话,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掏出王川的信又看了一遍。
信写得不长,也很简单,说见到我很高兴,看我过得不是很好心里不太舒服,他说他以为我会一直很幸福的,说如果需要,无论钱上还是用人上都可以找他帮忙。他说他现在有些钱了,但很是没有意思,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就这样做着地主也没多少意思,很想往前走一步,如果可能,等我毕业了,我们可以联手做些事情,他对计算机不熟悉,但想往高科技方向发展一下,要找个可靠的人搭伙不是很容易,我留过学,技术上应该没有问题,人也信得过。看完信,还是有云山雾罩的感觉,搞不清楚他说的是否都是真话,国内工程师专家那么多,怎么会就单缺了我一个?而且我的计算机水平我自己还有些犹疑,不过他给我的机会倒是很有诱惑力的。
放下信,洗了澡,换了件乾净衣裳,就开车出去买菜了。天很蓝,太阳有些西斜,但还是很耀眼。在这里有太阳的日子不多,今天是周末,外边人很多,大家都舍不得把这么好的阳光浪费掉。推着车走进了四季如一日的超级市场,挑了一些千篇一律的青菜和肉,想着日子还是要这样过下去的,得有耐心,现在这个样子是不能回国的。王川的态度似乎很明显了,但他没结婚吗?好像不太有可能呀,而且我们没有过去,又离着这么远,我这里还有个杨泊,想起杨泊我稍有些不满,明明知道我今天下午回来,却连个电话都不打。算了算了,我心里想,这些小节的事情就不去想了,要想惹自己烦,总可以找到烦的事情。又想到王川,他晚上还会来电话的,不知道会说些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他。不想了,反正也想不清楚,从超市走出来的时候,我想,还是顺其自然吧。
回到家,留言机闪闪的,果真是杨泊的留言,还算有良心,我听着留言感觉轻松了许多,下个星期他会过来,想到这里,我突然有些盼着毕业,盼着有个家,那样我们就不用这样来回跑,可以有个正常安定的生活。想有个家的渴望突然很强烈,我拿起电话给杨泊打过去,我想对他讲我想他,想现在就能看到他。电话铃响了很久,没有人接,放下电话,想想,觉得很可笑,为什么突然这么想成家了呢?不想去想王川的事情,不知道该怎么办,只知道晚上他会来电话,他要是说些什么,我怎么回答呢?
我会拒绝他吗?想到这里,自己也觉得有些吃惊,钱是什么东西?我以前一直以为自己是看不起钱的,但现在我突然觉得我有些受到了诱惑。王川的信有种让人无法拒绝的东西,我不知道这是出于女人的虚荣还是对钱下意识中的向往还是想要把握什么。难道他一直喜欢我?我不敢往下想,我希望杨泊今天晚上能在我这里,想逃开的心又一次让我拿起了电话,这次通了,我说杨泊你今天能过来吗?他说,怎么了?出事了?我说,没有,就是特别我想你,你能过来吗?他犹豫了一下,说,要真这么想,那我现在就去,只能夜里到了。我说,你来吧,我想结婚。他说,到那儿再说,我这就走。
晚上电话铃声响了很多次,我都没有拿起电话,我知道杨泊很快就会到了。杨泊到的时候已经夜里一点半了,看着他风尘仆仆疲惫的神情,我心里充满了感动,什么是相依为命?我把准备好的饭菜热了一下端上来,他看了一下说不想吃,想睡觉。缠绵激情过后,他累了先睡了,我因了时差反倒精神起来,夜真是长呀,在中国的时候从来没有夜里睡不着觉过,来了美国,会经常睁着眼睛等天亮。第二天下午杨泊又要回学校了,转天他有课,我们商量好,圣诞节那个假期就结婚,我把最后两门课改成毕业论文,那样我就可以搬到杨泊那里去了。他很高兴我答应嫁给他。想起就要开始的新生活,真有些激动,也有些魂不守舍。下几个月的日子会过得很慢,我想。
定了结婚,我心里安定了许多,我想我可以安心对王川说了。但他没有再打电话来,这件事或许就这么过去了。两个月后的一个周末的早晨,还没有起来,这个周末杨泊没有来,我打算着一会儿起来就去学校做做功课看看书,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王川的声音传过来,青青,你好,起来了吗?我说,没有,你好吗?他说,挺好的,我现在在美国,我说,什么?他说,我现在在你所在的城市,离你家不远的旅店里,来接我好吗?我坐了起来,有些不知所措,呆了一下我说,好吧,你等着,我这就去你那里。
当我走进王川所在的那家很豪华的宾馆的时候,我被眼前的景物感染着,觉得这钱真是好东西。说实在的,我从心里有些羡慕王川的自由,以前上学时还真没注意过他。走进带玻璃门的电梯,俯看着装饰得象花园一样的大厅,我想,美国人真是会享受。敲了敲门,门无声地开了,王川站在门口,和我上一次见他有些不一样,大概他今天穿得比较正式吧,没有打领带,但衣服很讲究的样子,我不懂名牌,但也能看出来他精心打扮过了。我有些不好意思,看看自己的衣服是太随便了些了。
怎么到这儿来了?我问,顺道,他含糊地说了一句。就这含糊劲儿,我觉得他象商人。他过了一会儿接着说,前两天去了趟拉斯维加斯的计算机展销会,下个星期还要去芝加哥看两个展览,所以这两天正好顺道过来看你一下。我说,你怎么过来的?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问的。他说,我问着走过来的,精神可佳吧?我摇摇头,跟他说话就是不如和杨泊说话省心。那今天做什么?我问。想去你那里看看,方便吗?他问,眼睛又是一亮地闪了一下。我说,好吧。
上了我的车,我看他左看右看的,就说,不如你的车,是吧?他说,哪里。美国还不错吗?不错,我一直觉得不错,我太太说了,等过些时候,办个加拿大移民去那里多生几个孩子。他有老婆?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些庆幸也有些失落,没有再说话,作出专心开车的样子。今天天有些阴,天渐渐冷了,路上行人和车都不多,树叶落了很多了,但还有零星的红叶挂在枝头。近来越来越喜欢秋天的景色了,觉得和自己的心态很是想合。好多人歌颂秋天说是因为它蔑视冬天,可我就不这么认为,有什么好蔑视的呢?似乎什么都要成为强者或貌似强者才会有人赞赏。但我喜欢落叶也羡慕落叶,有归宿感,终于回归了,不用再去抉择了,大概弱者喜欢秋天吧,我想。于是看了一眼王川,问,喜欢秋天吗?
听说你们这里的秋天很漂亮,可惜我来晚了,没有看到。王川所答非所问地说着,看来是一惯风格。我说,大概是吧,但我没有感觉,我只对落在地上的叶子有感觉。怎么了?青青,这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王川很是关切地询问着,我有点鼻酸,但忍了一下,没有回答。他继续说,知道吗?我上次见到你,心里就很难过,我能看得出来你碰到了许多事情,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想让你知道,青青,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时时关注着你愿意帮助你,希望你快乐幸福。我看继续开着车,没有出声,我希望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到家了,下车的时候,我说,天还不太冷,先在外边走走吧。他说,随你。风吹过,落叶带着风声满地翻滚着,我捡起一根带老根的叶子问,小时候拔过根吗?王川笑着说,当然,我那时的根是放在球鞋里沤出来的,绝对的一流。说着他拾起一个叶子,说,不信试试?我们连试了几根都是我的断了,于是他说,你再找一根,然后我把我的给你,你的给我,我保证还是我赢。为什么?我有些不解地问。他说,你拔了这多年根,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我看看他,笑了,在这儿等我呢?
我们继续往前走,他说,青青,煦明怎么了?我早就看着他小子不是东西。我笑了一下,不说了,都过去了,我现在挺好的,有个男朋友,对我很好,再过几个月我们就要结婚了。王川,噢了一下,就没有再说话。
后来,我带他去了我现在工作的公司,给他演示了一下我爱青青的光栅,又带他到我上学的学校转转,看看我们还有几本中国书的图书馆。中午的时候,在我打过工的那家快餐店吃了午饭。他看着那些忙忙碌碌穿着制服的小孩儿们,说,想不出来你穿着那身制服会是个什么样子。我说,还好,穿那身衣服的时候,没碰上过熟人,不过大家都说穿上显得年轻。说到这儿,看王川的眼神有点异样,就知道自己又有些神采飞扬了,这是毛病,一高兴就忘形。
晚上是王川在他的旅馆请我吃西餐,还真没去过那么高级的地方,我就答应了,我觉得这么多年了,也该去见识一下帝国主义的腐朽面目。果真的腐朽,没有开灯,全是蜡烛,这大概就是书上说的烛光晚餐吧。我发现了不开灯的一个好处,就是在黑暗里比较自在,我就不用老担心王川的眼睛看出我什么破绽来了。我要了一盘面条,意大利式的,面上面就一些水煮的菜,一点味道也没有,我往面上撒了不少盐,可是还是难以下咽,又不好意思太露怯,就只好不时地喝着冰水。若有若无的音乐伴着白色的桌布幽幽的烛光,象一个梦呈现在我的眼前,我看着坐在对面的王川,觉得这世界真是太小了时间又过得太快了。
临分别的时候,王川对我说,如果有任何事解决不了,都可以找他。最后他说了句话让我想了很多年,他说,青青,我现在才知道,除了婚姻,我什么都可以给你。我想问为什么,但我没问,什么都可以给我,那什么是什么呀?开车回家的时候我就有些走神,如果他没结婚,他会想要娶我吗?
到家的时候,留言机上红灯闪亮,杨泊有六个留言在上边。我拿起电话的时候,想,这就是上帝给我的那一半了,几个月以后我们就会结婚了,无论是否有什么还是没有什么,结婚或许更重要些。几个月后我嫁给了杨泊,在他所在的城市找到了工作,生了个孩子,后来杨泊也毕业了,也找到了工作,我们买了新车,买了新房,过上了所有留学生所追寻的幸福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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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就象是强奸,如果无力反抗那就闭上眼睛好好享受.
工作就象是轮奸,你不行就赶紧让别人换上来.
社会就象是自慰,我们总要用自己的双手来解决自己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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