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七月 06, 2006

胡蓝音寂[贰]



作者: 李逸
isbn: 7542620657
页数: 160
出版社: 上海三联
定价: 12
装帧: 平装
出版年: 2005-5-1

长不大也能成人
(1984)

      沪上童谣有云:
      正月里来踢毽子,
      二月里来放鹞子,
      三月里晌荠菜子,
      四月里晌落花子,
      五月端午裹粽子,
      六月里晌拍蚊子,
      七月棉花结铃子,
      八月里晌吐瓜子,
      九月里收葵花子,
      十月里晌造房子,
      十一月里切票子,
      十二月里养个小儿子。

      一年中不可能走得更远。

      按照人们从前的愿望,美好的事物,即便是想象中的,如果会出现,也应该是在漫长的等待之后。所以,11月也不应该那么圆满——这符合历史悲剧性的开场:
      倒霉的大英首相降临人世时哭得格外响亮:他似乎已知道自己会成为这个职位上唯一被刺的不列颠人;第二天,路易十六的妻子对应出现;而萧老头也特意挑这一天金盆洗手,宣布从此不再冷嘲热讽了;第三天,意大利人贝里尼划好了五线谱;第四天,诗人在西线阵亡,“鲜红的嘴唇不再鲜红……”;第五天,会唱歌的美国牛仔骑着他的“枪手”走进西部;第六天,比利时人吹响了萨克司,老柴寿终正寝;第七天,伟大的革命!伟大的巨人!俄罗斯在欢呼:
      让我们期待一个充满希望的婴儿吧!
      于是,精彩的场景被推到了12月。
      在艾米莉之后,柏辽兹睁开了透明而晦涩的眼睛。他看到了什么?
      时间的终结:1793年始行的法兰西共和历在12年后完成了他的官方使命;
      价值的终结:1960年底,大不列颠最后一次再说13世纪的造句:四个法寻等于一便士。法寻从此成了他们新的陈词滥调:这一点也不要紧;
      地点的终结:1987年12月28日,不再有火车进驻的老北站尴尬地完成了他的使命。

      幼时常感到莫名的悲伤,老是想着跳上一列火车,逃往未知的远方。
      我不是在头颈里挂钥匙的孩子,我没有跌倒过,父母总能陪着我。在我出生两年后,又多了个艾米粒陪我。可一到夜里,每个人都睡着了,我就会难过起来。我总会在夜里醒来,全身是汗。

      很大的太阳总是从脚边开始把我晒醒。我抠着席子上渐渐磨出的洞,想到从今天开始,大我两岁的二流子他们都要上学了。
      我们从小就在一个院落里生活,最多也不过是几条街的距离。到了幼儿园,还是这班人,简直玩疯了。中班的孩子教小班的把吃不下的万年青饼干藏在绿的搪瓷碗底下,大班的孩子教会了中班的孩子在老师转身时学放屁声,上了学的孩子则带回了更多的东西。大人们在乘凉时,我们就搬着板凳往花园里躲,交流着每天的收获,我也在努力地学习着。慢慢地老师注意到了我,家访结束时总要和父母站在路口谈一会儿。
      那天,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派去偷听谈话的艾米粒傻乎乎地对妈妈说,是哥哥要我来的。母亲回来时关起了门,板起面孔问道:“上次你和二流子一起唱乱七八糟的东西,是不是?”冬瓜皮,西瓜皮,小姑娘赤膊老面皮。
      “交关小朋友在唱的呀。”我不服气地说。
      父母见我开始有轧坏道的苗头,怕带坏了洋娃娃般只会笑的艾米粒:“索性早一点读书。”查了规定,“只要罚十块钱”。他们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就像是同时想到了火攻的诸葛亮和周瑜。于是便涂改了户口簿,早早把我送进了离家很远的五小,为的是掩人耳目,却使我第一次面临分别。
      在艾米粒震耳欲聋的哭声中(所有乘凉的孩子都跑出来看,二流子还喊了一句:老九不能走),我被连夜送到了外婆家。陌生的地方黑夜如时降临,我在恐惧中感到了寂寞。我气呼呼地缩在床上,开始设想如何逃回家边的铁路,跳上那班能把我带到远方的火车,让他们好好后悔后悔。我愤愤地构思了一个又一个自认为够狠够绝的方案,但最终的希望都寄托在呼啸而至的火车上。我在苦恼中昏昏睡去,醒来后却养成了一个习惯:此后但逢同龄的轻视或师长的奚落,我就会胡乱想起火车逃亡的计划。

      然而世界只是一掌地图,每一寸土下都埋好了悲伤。火车已变得又慢又近了。
      风景在倒退,火车在前进。
      火车令人觉得踏实。过去的时间在想象中被换算成了偶尔还会有风景出没的地点。在回忆中,如果回忆的地点还存在,时间就不会遥远。你应该庆幸你早已不记得那些事了。锈迹斑斑的铁轨曾负载着车窗外一个一个独立存在过的空间,每一处的铁轨都散发着不同的声音,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用他们的语言交流着他们之间的回忆。
      遥想铁矿的形成是在怎样的一个年代,而当他们再次以钢轨的形式在地上生活时,面对的又是如何诡异的一个梦境。但他们没有一丝恐慌,默默地用笔直坚硬的身体承载着陌生的历史。
      前天傍晚经过交大幼儿园时,看见一个男孩席地大号,母亲正哭笑不得地向他解释着:“礼拜天小朋友都不在了,明朝来好了。”男孩想了想,哭得更厉害了:“可我现在就要小朋友呀,我要小朋友啊!”
      在那一刻,他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了。
      孩子们太容易被夜晚拒绝了,然而却永远对早晨充满着热情——“孩子们总是跌倒,可老不受伤。”

      火车远去后,站台回到了原始的空旷。
      每次火车从站台离开,我都会睁大眼睛。事实上,我那时就有些近视了,根本看不清司机的模样。
      于是,一切开始停滞。
      清晨,敲击铁轨的火车头周围弥漫着温暖湿润的雾气。轻轨在无数节车厢的上方飞翔。巨大的灵柩。

       从前梦里出现过的景象已成为我每天必会温习的现实。这似乎是一天里某种熟悉的暗示。看着铁路边的人群,无论男女老少,我都会去猜想他们的生活是否与铁路有关,每天会穿越几次道口。我常想着这一辈的铁路子弟,一个班级,被火车分散到了各地。他们曾经坚强且很团结,使我从小信任一切与铁路有关的人或事物。
      比如眼前的这家铁路地段医院。
      车在会文路口停住了。
      医院是一点没变,就连微小的细节都没落上灰尘。四周原被嘈杂的马路围困着,自行车铃声曾响彻上个世纪,如今只余拆了大半的公房和它们之间的空地。好在新诞生的楼盘一如从前的梧桐和柳树,医院仍安全地被秘密包围在一片惨淡狼藉之内。树矮了,稀少了,年底就要取消医保了。药房窗口一张张似曾相识的脸,潮水般席卷着从维生素到6542的各种药。

      小时候老是莫名其妙地肚子疼,因此成了这里的常客。但这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转了事务所后,老觉着胸闷心慌,看过几次专家门诊,也说不出究竟。有的干脆就说“你没病”,但见我医保卡上的职业,又变得支支吾吾,语焉不详。当我正呆在第三家医院的长凳上想着后天的庭,旁边一个候诊病人认出了我——我鼻子上至今隐约可辨的抓痕正是拜这位哺乳室的同床所赐,天马行空地帮我分析了半天病情,直听得专家傻了眼。末了,专家没好气地走开去倒水,他便压低了声音推荐我来铁路医院。铁路医院总应该有熟识的医生吧。我没有预约,打算撞日去碰碰运气。

      电梯门开了,护士推着病人走了进去。她推轮椅的方式很奇特,仿佛她推的只是一个轮椅。然而,这轮椅上还有一双眼睛,这眼睛还在看着我。我在瞬间完全排除了坐电梯的念头。
      医院的木楼梯一如二十多年前般崎岖陡立,对于七岁的孩子来说,实在太高太险了。我记起了多年前上完厕所后一个人战战兢兢穿过阴暗可怖的楼道时的情景。

      现在,一个胖乎乎的小孩正站在记忆的尽头看着我。他有些踌躇,期待着一双牵他的手。

      我搀着他,确切地说是提着他上了楼梯,到了候诊室门口的绿色长椅前坐下,男孩充满感激但又不失尊严地朝我微微一笑,规规矩矩地坐好。我翻开他手心里的号码牌——等医生叫5号——我知道,男孩礼貌地点点头。
      不知为何,这所医院总令我感到有些异样。我已二十多年没来了,但每个人似乎都很熟悉,每件事物都好象被安排好了。人的神情,话语都在我的意料之中,陌生已久的慵懒感开始复苏。我感到疑惑,但又觉得很舒适。拿眼前这个男孩来说,一举一动都令我想起从前的某个人,和我关系很近的某个人,却一时记不起他的名字。
      “我望着你那张熟悉的脸,可是却认不出亲爱的魔鬼。”脑子里忽然蹦出了这么句不相干的话来。
      我有些慌张,剥了卷薄荷糖,含了一颗,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试探着问男孩要不要。
      果然,他瞧也不瞧地拒绝了,可还是很有礼貌地道了声谢谢。又是一个不吃陌生人东西的小孩。
      我谨慎地探问着他的病症,男孩心不在焉地回答说没有生病。那来看什么?妈妈说我晚上睡觉时老出汗。到底出不出汗呢?我怎么知道,我已经老早睡着了。男孩觉得我有些弱智。
      叔叔叔叔几点了?
      我将手伸到他面前。说实话,这男孩虎头虎脑挺可爱的,极力在装大人样子,但又很有自己的小算盘,他父母一定是从小给他做规矩的。
      那离四点半还有多少时间?男孩有些着急。
      一个小时不到。我发现他对时间也没什么概念。不过自己上小学时也还只会读电子表上的时间。父亲直到二年级时才发现,花了整整一晚上才教会了我。丢脸的事。
      男孩急得哼哼个不停。我猜测着他是不是要上厕所了。不是,男孩嘟囔着,山口百惠就要开始了,就要开始了呀:
      这么小就有喜欢的女明星了。不过,《血疑》是二十多年前的电视剧了。可能是重播吧,反正我已好多年不看连续剧了。那时,没有选择,看电视其实就是整个城市在看同一部电视连续剧,而第二天上班时的话题也往往与此有关。我们在和程程一同经历了漫长的等待之后,亲爱的发哥终于撑着布伞出现在了程程面前,也出现在我们的记忆之中。
      “不是你,我就离不开闸北。”每个人都曾和阿力一样:“甚至穿衣配色都是你教我的。”
      我有些明白先前的疑惑与慵懒感来自何处了。——医院里的每个人都愿意用我熟悉的方式与我交流,但这些方式都已是多年前的方式,包括男孩所喜欢的山口百惠。山口百惠,男孩们幻想中美丽的同桌,曾经美丽的名字,你的微笑让人想起一个年代的美丽。想必眼前的这个孩子也正做着这样的白日梦。我喜欢这个现在还幻想着山口百惠的男孩,逗他:你也喜欢山口百惠?他正襟危坐不看我一眼,但过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问我觉得山口百惠和小鹿纯子谁好看。我忍住笑,给了个他想要的答案,不过的确也是我自己的答案。他刚舒了口气,我又故意说小鹿纯子也不错。她可从不愁眉苦脸的。男孩想了想,冲我贼贼地一笑:叔叔你其实也喜欢山口百惠的。为什么?皮皮鲁就喜欢欺负他喜欢的女同学,越喜欢就欺负得越凶,你也是,嘴巴很凶。男孩永远习惯将童话与现实联系起来。你们班上有没有长得象山口百惠的女同学。我不动声色地开始用控辩式的提问来为难他了。有的,董颖,还有,中队长象小鹿纯子。男孩毫不设防。父母为人善良的孩子不太会有心计。这孩子的成长应该又是一个与铁路有关的故事。那你喜欢董颖罗。我准备看他再一次脸红:你不是喜欢山口百惠么?他果然脸红了,想要分辩,但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我岔开话题。可他已经生气,不打算与我搭讪了。你们老师呢?我只好不停地转移他的怒气:他喜欢小鹿纯子吧,小鹿纯子笑起来多甜啊。我想起幼时父母与我之间的争论,他们认为山口百惠与小鹿纯子相较,就如同拿林黛玉和薛宝钗作比。我那时已看过《红楼梦》了,讨厌宝姑娘,但也不喜欢林黛玉。我不认为这之间有什么可比性。男孩果然捍卫起他的偶像,气呼呼地道:瞎讲,周老师也喜欢山口百惠。我故作不信地摇了摇头。他涨红了脸,你别不信,有一次上思想品德课,周老师让我们说自己的理想,他喘着气急急道:董颖说要做女明星,周老师纠正说应该是演员,是象山口百惠那样的艺术家,结果男同学都不响了。哦,原来你们班的男生都喜欢小鹿纯子。他们不懂。男孩盛气凌人。
你的理想呢?我想当地主。
      他声音变小:周老师批评我了,他说,地主是旧社会的寄生虫,压迫劳动人民的坏蛋,是被消灭的反动统治阶级。他说我应该做文学家,我现在要做文学家。他越说越有信心,又抬起了头。那什么是好人呢?劳动人民是好人,无产阶级是好人,工人人民是好人。工人阶级。我随口纠正道,又开起了玩笑:你是什么积极的?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不是什么阶级,我们将来要实现共产主义的。外国也要实现共产主义的。你怎么知道的?周老师说的。周老师要我们对外宾友好热情。这样他们回去告诉他们国家的小朋友,将来他们的小朋友就会是你们的朋友了。以前的外宾总是那么友好,来学校参观时会和我们一起跳舞,我们唱歌时他们就使劲鼓掌,还送我们礼物。是因为我们是小孩子吗?是我们自己的感觉吗?还是世界真的曾经大同过?似乎实现共产主义就象和同桌交换粘纸一样容易。“我不关心什么理由,明天一早,我希望在桌上看见做好的文本。”做梦时经常会爬起来去接手机。他们那里上班了。
      你怎么会想要当地主的?我想有了地就可以造大房子,大家就可以住在一起,还有,我喜欢的同学可以来玩,但二流子就不许来。我们把学校造在家的旁边,这样就可以天天和爸爸妈妈还有艾米粒在一起。我还要造个儿童乐园,电影院,只许放武打片和孙悟空、阿童木、森林大帝,最多放点花仙子,她们女的要看,周老师要我们团结(我想起小时学校里组织去看电影,当银幕上出现“静”字时,全场欢声雷动,一起道“静——”)店里头不许卖咸鱼,很臭的,我又不要吃。不许他们打麻将,还搓脚,还吃香烟,也很臭的,我功课都不好做了。反正,反正,大人的东西我不要,我的东西也不给他们。男孩兴奋得有点语无伦次。周老师知道么?周老师不同意,他说我们本来就是一个大家庭。可我不喜欢呀,他们有的人乱七八糟的。男孩的眼光黯然。还有呢?男孩努力地想了一下,不许他们学日语。为什么?日本人杀死了我们的团长。我吓了一跳。杀了谁?王二小,还有南京大屠杀,我知道的。你不是说要对外宾友好的吗?你去对它们友好吧,男孩气呼呼地说。
      爷爷是南京人。小时候不敢过马路,就等着另一只手来牵。上学放学,有人等,有人接。一双已经冰凉的手。
      “哒”。我缓过神来见男孩不好意思地拣起掉在地上的牌子。还有呢?
      他以为仍在继续着同一个话题。爸爸妈妈是劳动人民,是工人——人,工人阶级。他看着我提示的口型,一字一字地说对了。他似乎很不习惯说阶级两字。那你也是劳动人民啰。这下他吃不准了,可又怕我看破,便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你又不劳动。我劳动的,我每天都陪爷爷去接艾米粒,他急着要划清与地主一类剥削阶级的界限。这么小就怕被消灭了。艾米粒是谁?我妹妹呀,别人叫她粒粒,我叫她哎——米粒。我终于听清了他妹妹的名字。男孩不停地打着哈欠,我看他实在无聊,便问他玩不玩扮洋嫫嫫,他哼了一声,那是小小人白相的。男孩把手里的牌子折来折去地玩得腻烦了,又对我发生了兴趣,认认真真地看了我一会儿,停住了。突然道:你住在会文路。他猛然点醒了我。瞬时间我的笑容僵住了,这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他怎么可能知道。他的父母?但我又从不曾见过这孩子。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刚进医院时那种异样的感觉又一阵阵地涌上来。
      5号。候诊室的门开了,一个老头看见了男孩:哟,老板,侬来啦,是不是又肚皮疼啊。嗯,男孩老老实实地低着头:佘公公好。
      老头用手捂暖了听筒。打一针就好了,要不要打针啊。不要不要,男孩极力保持着镇静,现在不疼了。哦,下次你们班长来,我告诉她你不敢打针。不要不要,她们女的都要乱讲的。男孩显然很要面子。
      我记起了这个老头。医院的小儿科专家,是第一批赶赴唐山救灾的医生,回来时又见证了我的出生:“好大的脚啊!”二十多年了,还用这法子吓唬小孩。小时候我肚子疼时只要他眯起眼看我,就会觉得浑身舒坦,肚子也立马不疼了。
      男孩剥着佘医生给的大白兔奶糖进去了。我又一个人呆在了长椅上。走廊越往里就越静,黑漆漆的望不到底,也没有人声,我开始在尽头消失的隧道中穿行。不知过了多久,我似乎闻到了什么。某个故人。
      我闻不得这种味道。站起来走到窗边拢好布帘,拔起窗销,熟练地扣上窗钩,温习着从前的场景。上了年纪的味道开始向外散逸。刚修剪过的绿地在大太阳底下挥散着青草的汗水,似有似无的穿堂风碎浪般一层层地吹撩着淡蓝色的窗穗。

      二年级时转回了自家附近的铁路一小,我第一次面对陌生的人群。周老师把我带到班里,在四十多张陌生的脸前,我心慌异常,根本听不清介绍我的话语。掌声响起的时候,一双双眼睛带着各种神情,开始好奇地探询起一个陌生人。我在这里没有一个熟人,幼儿园的玩伴正排着队在校门口办新生入学呢。
      下午三点多,太阳仍然射得进教学大楼。周老师带我在校园里转了转,指了几个地方,问我喜不喜欢这里。
      “喜欢!”
      我大声道,一小有沙滤水龙头,五小可没有,踢完球可以不用跑到教室里把开水吹凉了。
      “那就要和同学团结友爱,不能再像一年级的小朋友一样违反纪律了。”
      妈妈准是把我在五小的表现告诉了周老师。你这个叛徒。我红着脸点了点头。


      我刚到一小的时候,很守规矩,上课装作专心听讲,下课又很积极地做值日,连中队长都有些妒忌老师看我的眼光了。中队长的家里有彩色电视机,课间,女同学们都聚在她的身边问小蓓昨天穿的裙子是什么颜色。我觉得她们真是无聊。
      小蓓之后,小鹿纯子和山口百惠终于转移了我们的视线。课间的迷宗拳被“晴天霹雳!”所代替,有些男生则看起了《血疑》。班上大多数的男生都是田径队的,所以更为推崇小鹿纯子。山口百惠一时间遭到了冷落。

      新学期开始了,学校里要开家长会了。
      “侬晓得伐,”新同桌为了向我表示友好,透露了一个秘密:“董颖剃了只男小人的头。”
      “不是的,那叫童花头。”我尽管还不能太确定董颖是谁,却颇为自信地否定了胖子。妈妈说过,男的留长发就是流氓阿飞,要被抓起来的;女小人却可以剃短发,像小英子和山口百惠一样。

      放了学,照例去自己班的蓖麻地浇水,一帮人嘻闹着泼泼洒洒,打翻了铅桶。我去接水,看到董颖拉着一个和她剪着一模一样发式的小小女孩在花坛边指指点点。大太阳下,小姑娘皱起鼻子用力地嗅着,慢慢靠近同样小的向日葵,看得出她很想摘一朵。
      董颖瞥见了我,便抱起小姑娘转过来朝向我道:“叫哥哥呀。”
      小女孩嘻嘻地笑着,扭来扭去就是不肯叫,弄乱了董颖的童花头。我从小就喜欢比我小的孩子,很想抱一抱她,但不知怎么的,在董颖面前却有些不好意思。
      董颖也是田径队的,据说一分钟能做41个仰卧起坐,比我们男生还厉害。可她却一直想当演员。董颖还会弹琵琶,每年的开学典礼或是毕业典礼上总有她的节目。文化宫的幕一拉开,她揽抱着琵琶,安安静静在柔黄的灯光里端坐着,老师们便啧啧称赞:
      “格小人蛮灵光的。”
      一次上课时她被区里来的老师叫了出去。
      “和舅舅住在一起?……户口还没有进来?”
      于是她又回来了。

      学校开家长会了。夏天的夜里,家长们在他们从前的校园里重游,彼此间又都是熟识的同事或邻居,碰到的又是他们从前的老师,谈论着自己的孩子,心情显得格外开朗。以前的夏夜总有奇妙的事情发生,我第一次半夜里被父母唤起,就是因了邻居家的昙花。朦朦胧胧间看到美好的花一点点谢去,似乎经历了一场残酷的葬礼。主人万般无奈,但也留不住花的死去和人的离去。一双无形而冰凉的手。
      我不喜欢热闹的场面,便独自跑到乌漆墨黑的校园里。今早新植了一株樟树,周老师说,他很长寿,陕西北路上就有两棵百年的香樟,他可以带我们去看——周老师的爱人是在出版社工作的。周老师还说,他是有用的植物,叶子可以做香料。想到下星期搬家后便要转学,我摸着黑黑的树,不觉有些失望。四下看看没人,便捋了一把樟叶放进嘴里。又苦又涩。
      家提前搬走了,而我还得在学校多待一天,为的是最后一次代表一小去参加铁路子弟小学的运动会。第四节课后,男同学们都聚在了我的课桌边,争着要我去他们学校附近的家里吃饭。胖子抱着铅球朝大家挥挥手:“不要吵了,我妈妈早上烧了一大碗排骨。”
      “有啥稀奇,”杨连撇撇嘴:“阿拉妈妈炖了老母鸡,老板侬去的话,阿拉两只大腿才让拨了你吃。”
      其实我都想吃。不过鸡只有两只腿,而排骨却有一大碗。要是鸡有四只腿就好了。
      正在我反复斟酌的时候,周老师夹了三角尺过来,关照我待在教室里不要走开,于是大家都散了。诺大的教室里空空荡荡,有点象二十年后的情形。我猜着会有更好吃的东西。果然,他特地骑车去老北站买了蟹粉小笼和三鲜汤,让我吃了后休息一下。
      我想着我反正是要离开了,便很不负责任地保证道:“周老师,我以后有出息了一定请侬吃饭。”
      周老师一愣,笑出了眼泪:“我可不要吃,吃不动了。”摸了摸我的头:“蒸笼头,哪能又出汗了?”拢好我课桌边的窗帘布,拔起窗销,扣定了窗钩。到了门口,重又转过身来:“慢慢吃,不要烫着。”

      我觉得奇怪,边吃边算着周老师到1998年时的岁数。不过我数学很差,算得汤都冷掉了。就在我忙得不可开交之时,门又开了,董颖走了进来。
      “介快就好了?”我问道。
      “就在宝山路,舅舅荡我来的。”
      她扶着一排排的课桌走过来:“杨连说你要转学了?”
      消息传得真慢。我有些失望,不过那时男女生之间基本是不讲话的。我看着教室的门,生怕有人进来。门关着呢。
      “还回来看我们吗?”
      “当然。”
      “会写信吗?”
      “总归会写的,我爸爸在桃浦的时候,就经常给妈妈写的。”我信誓旦旦。
      “他们写什么?”
      “我倒没看过。”为了家族的荣誉,我不得不撒了个谎。
      她不说了,走到我面前。过了一会儿突然问我:
      “你喜欢我吗?”
      我立刻噎住了:“我……先喝一口汤。”
      三四秒钟后,周老师进来了,于是一切都结束了。

      就这样,我告别了最喜欢的一小。四年级时回到母校看望周老师和同学,却没有见到她。我旁敲侧击地问胖子,他支支吾吾,但当妈妈要带我去找已调在别班的潘老师时,他以最快的速度追上来在我耳边说道:
      “董颖堕落了。”
      我的视线疑惑地跳过胖子,落在好朋友的身上。杨连肯定地点点头,他知道我想问什么。
      六年级快毕业考了,夏悦的阿姨特地从会文路赶来帮我复习英语,她也是我的第一个英语老师。不知不觉又谈到了从前的好友,杨连,胖子,金康……独独没有提到董颖。就在我终于忍不住要问时,她突然问道:
      “哦,董颖是你们班的吧?”
      我不知发生了什么,心里很慌,点了点头。
      “唉,大家都很努力学习,就是她表现不好。听周老师讲,上课时看不好的书,专门逃学,还和别班的男同学去看电影……好象还谈朋友了。”
      我终于核实了胖子的话,心头一阵悲凉。夏悦看了她阿姨一眼。

      为了放松一下,妈妈让我叫几个小朋友来玩。我打了夏悦家的电话——我们班只有她家有电话,她说她会联系杨连他们。
      我其实一点兴致也没有,桌子上堆着半人高的试卷和参考书。
      电话突然响了。这么快?
      “侬猜我是啥人?”
      “猜不出,你找谁?”
      “我是你以前的同学——”
      我隐约已经听出了她的声音。一阵沉默,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是董颖,不记得了?”
      “您好,有什么事么?”我冷冷地问道。
      “没什么。”
      “没事我就挂电话了?”
      电话被抢先挂断了。我觉得似乎做错了什么。
      那天,夏悦说要给我一个惊喜,毕竟我们已经六年级了,杨连也在不怀好意的笑着。我突然明白过来错在了那里——夏悦可能瞒着我通知了她!
      “不会来的。”
      他们齐齐地看着我。我在绝望中头也不回地向着公园的大门走去。

      妈妈回来时问了我个奇怪的问题。
      “那个小朋友是不是你们一道的?老跟着你们。”
      “谁?”
      “一个童花头的小姑娘?你没看见?”
      “不是我们一起的!”

      快过年时收到了一张贺卡,信封上没有署名,字迹也不是杨连他们的。
      圣诞老人在划着雪橇。翻开一看,是熟悉的话语:
      祝你在新的一年里龙腾虎跃!
      祝你在新的一年里取得更大进步!
      祝你在今年六月考上重点!!
      你的同学 董颖
      我以全区第一的成绩考入了母亲所希望的中学,她特地请了半天假带我回母校看望周老师。同学们全不见了,学期结束了。我在噩梦般的校园里走着,没有一个熟悉的伙伴。我没戴红领巾,每个偶尔经过的大人都在用警惕的眼光打量着我。我紧紧地握着口袋里的小白兔卷笔刀,还好带着。我厌恶起了这里。
      途经北站的新华书店时,妈妈朝道口方向走去上班,我则第一次独自转车回家。当经过那个卖橘子冰霜的弄堂时,想起董颖是住在这里的——周老师曾让杨连去通知她到附近的少年宫排练,杨连偷偷记下地址告诉了我。
      但那又怎样?
      我已忘了她家的门牌号码,我能在马路上大叫她的名字吗?
      即便如此,但那又怎样?
      囗德里。
      我看着那块走错了年代的石匾,当中已开始有一条致命的裂缝。可那门还是顽固地关着。

      不知过了多久,门终于开了。
      山口百惠结束了。
      男孩被老头送了出来,一脸的失望。我想着那棵已经二十年的樟树。
      我是365弄的小孩您还认得么。
      一个个名字奔涌而出,——我居然还记得。我感叹起时间的神奇和荒谬,要用二十年前的证据来证明我现在的身份。男孩听到了班主任和伙伴们熟悉的名字,怀疑地看着我——他在那个年龄无法理解正在发生的事情。
      会文路365弄。
      佘医生的脸色渐渐凝重:你来干什么。这个男孩已留在了我这里,我也留在了这里,我们之间没有联系了。

      我知道我已没有留下的意义了,我也不可能留在这里和一个男孩分享回忆。听筒因为没有手的存在渐渐变得冰凉。无形的手带来的窒息感。善良的佘医生在斟词酌句,看得出同样敏感的他极不愿伤害我的自尊心。
      “的确。”他最后还是安慰了我一句——
      “任何时代都比不上遥远的往昔,可你总不能拒绝长大啊。”

问题:) [回复]

既然认定作者是三十多岁的大叔,为什么会输入这些呢?应该有代沟的吧,呵呵。

Comment by 大叔就大叔吧 (11/08/2006 06: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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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呆在厕所解尿时,注意到墙上写着几个字:向上看!。字面有一个大箭头向上指,阿弟禁不住好奇心地向上看,看到墙上几呎高的地方又写着:再往上看!于是他又再看上去,在接近天花板的墙上又写着:再往上一点! 天花板上写着:你尿在鞋子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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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mment by http://sexylv.com (11/03/2016 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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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你刚才是和谁打招呼呀?一一他是我第二个丈夫的第一个妻子的第三个丈夫。一一你竟然记得!一一因为现在他是我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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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mment by http://clortsshop.com (11/03/2016 0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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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会飘远,岁月会流失,记忆会定格,美好会永存。我们只是凡尘中一粒微渺的尘埃,在漂泊中找寻幸福的痕迹,在梦行中证明存在的意义。憩居一处安谧的静地,不与风争鸣,不与日争荣,自由自在诠释生命的充盈;不羡慕高山的逶迤雄姿,不倾慕苍穹的广博神秘,拾一颗纯朴的心,做一个善良的人。 唯美句子 我们都是一群忧伤的孩子,只有用文字来倾听彼此之间的心跳,仿佛只有这样才不会打碎那颗在青春里不断颤抖的心。每当敲着键盘的时候,却总是无从落笔,已经找不到任何词可以形容对这...[阅读全文]欲相守,难相望,人各天涯愁断肠 爱易逝,恨亦长,灯火阑珊人彷徨 行千山,涉万水,相思路上泪两行 春花开,秋叶落,繁华过后留残香 望长空,叹明月,形单影只心惆怅 酒意浓,心亦...[阅读全文] 友情提示: 登录后发表评论,可以直接从评论中的用户名进入您的个人空间,让更多网友认识您。[标签:标题]

Comment by http://r3daily.com (11/03/2016 2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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