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 七月 05, 2006
胡蓝音寂[壹]
艾米粒的秘密
序
那段时间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是:搬家。
我又找到了房子,在GORSE CLOSE一带。第一印象是白色,夏天的那种白色。
我想到了哥哥的话:
夏天,永远有青草的味道。
这是马儿最好的季节。
我喜欢在阳光弥漫的客厅里,吃点,喝点,把自己弄得舒舒服服的。哥哥说过:
人要是连吃都吃不好,做什么事都没有意义了。
同学们从不喝下午茶,就算有点想吃虎皮蛋卷的,也被APHEX TWIN吓跑了。设计师说,我倒无所谓,不过要到下周跟导师捣完浆糊才能来。老头子说,倾菱空笼的,我可不敢来做客。小阿弟说,阿姐,自从来英国后,你怎么从来不换唱片,我们一听APHEX TWIN就恶心。
吾—欢—喜。
他们又该嘲笑我的发音了。我从小不会说我这个字。
邻居们也全去旅游了。
以前没有电话的时候,每一个意外到来的客人都会让家里变得像过年般热闹。过年时,来的客人更多,有带给哥哥枪和连环画的客人,也有帮我买烟火的,但最令我难忘的永远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客人。仿佛他一走,年也过完了。
我索性关了手机,提前打开了香槟。喝了一杯后,我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我所有的记忆都集中在客厅里,而且是夏天的客厅。美丽的夏天都是在客厅里度过的。
这个念头让我很快又开始发闷了。我想了许多事情,想了以后——不是计划,只是想。
太阳换了个角度,开始晒我的脚了。
我想起小时候听过的那首诗:
“……顺着水流寻找,
逆着霞辉跛行。”
我想象中的是一大帮子人浸在河里,在中午很热的时候,边洗澡(可能还互相搓背)边等待着审判。
可哥哥的解释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小时候,在哥哥的影响下,我说我也喜欢看书了。
不过我只喜欢诗歌,因为他符合我的性格。
哥哥听了很高兴,拿了一本书翻给我看:“……学者推测她的生命将为诗控制。”
这说的是另一个艾米莉。
我觉得诗歌里总是充满着智慧,智慧里总是充满忧伤。我只得老老实实地告诉哥哥,因为诗歌就是瞎七搭八地讲闲话,所以吾—欢—喜。
哥哥哭笑不得地走开了。不过,我真的热爱诗歌。而且我发现,自从我开始喜欢诗歌后,我就无法写文章了。我只会颠三倒四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了。
但是,我讲故事的能力却大为提高。许多人都喜欢听我结结巴巴地讲奇奇怪怪的故事。
那些故事其实是哥哥想出来的。他舍不得告诉别人,他喜欢秘密。
小时候只要发现他和爷爷一起来幼儿园接我,我就知道了他有新故事要在路上讲给我听。
我可以一边吃爷爷买的棉花糖,一边听免费的故事。
哥哥说他的故事比孙敬修老爷爷的好,他的诗比圣野老公公的好。
小时候……噢,先得告诉你,我有一个习惯,我说“小时候”的意思,就是你们说的“从前、以前、老早、前头、昨天、刚刚……”。因为,我小时候从来记不住这些词的区别:
有一回,哥哥拒绝了二流子他们一起去玩扮洋嫫嫫,他说那是小小朋友玩的。
他们就来问我,我说我小时候没玩过,不会玩。
于是他们就接受了我的表达方式,幼儿园的玩伴也接受了,哥哥的同桌们也接受了,……最后连我现在的导师也接受了。
他说你是我带过的中国学生里最聪明的一个。我觉得他也很聪明,因为他知道我最聪明。
导师给了我满意的成绩,也是我从认字以来的最好成绩。我回去总算可以不被哥哥训斥了。我很得意,甚至约了意大利人准备去世界中心。
其实我还是有点想去利物浦。有一次我几乎已经到了披头士纪念馆,但突然没了兴致,因为我想到了小时候和哥哥的一次争吵:
“侬这样活了自己没劲,侬还弄得家里人没劲,侬想做什么?”
居然被我一语中的。哥哥输了平生第一次嘴仗,开始将所有的书打包。
“侬要做什么?”
“扔掉。”
“钞票买的。侬爷娘钞票买的,你有什么资格扔?”我的逻辑思维就是在那时恢复记忆的。
哥哥后来说他学生时代最郁闷的事情就是进了上外最好的系。我觉得在他那个年纪还会这么想未免有点太幼稚。
现在我体会到了。我变得越来越象他了,我居然会站在纪念馆门前为进去的意义考虑许久又回来了。
我也觉得没有意义了。
后来哥哥认识了些人,他不再给我讲故事了。我不知道是他没有故事了,还是不再愿意讲给我听了。有一次趁他心情好,抓紧时间问了他。他一怔,迅速回答我说:
“作家费尽心思制造着自己的迷宫,却被未来更有经验的读者轻松穿过。”
我问他是谁说的。
“汪海藏。”
这是一个和何谟截然相反的人。我很讨厌何谟,可也不喜欢汪海藏。
不过哥哥是很傲气的人,在我出国前给我讲了一个故事的开头,我彻底搁牢了。
“后来呢?”
“等你回来再讲给你听。”
他很得意。
我就快要回去了。我想到了这个故事。
吃虎皮蛋卷是那天在唐人街时老头子的灵光乍现,他说丹麦卷做得有点象他小时候(他们都喜欢用我的切口)在哈尔滨食品商店里吃过的虎皮蛋卷。于是他们决定让我试着做做,准备尝尝八十年代初的糕点,顺便听听我的故事。
我看着他们心不在焉的样子,有点恼火。
“从前有一个人……”
老上海啊?
“革命过失败了……”
小阿弟头也不抬地在看着房价表,他们和我从前一样,整天喊打喊杀地要做生意。
“恋爱过也失败了……”
女朋友漂亮吧。老头子咽了一口蛋糕,最好是长头发的。
“短发!”我气呼呼道。
继续。
“翻译也做不下去了……”
退出文坛?作家的故事?周仓有了点兴趣,她在读比较文学。
“也不是。”
我拍掉了设计师手里的《HEAT》。
“圣马丁的同志,你能想象一个人把所有失败和追求过的东西放在他设计的一个房子里吗?”
“后来呢?”设计师终于发问了。
我有些得意。拿了特意买的刀又慢又仔细地将虎皮蛋卷切得又薄又挺,他们全看着我。
“后来呢?”
他们齐声发问。
“这个设计是一个壳,一个幻想,也是一个真实的房子。”
在哪里,是在上海吗?温州小阿弟闪闪发光。真的话我要马上打电话给爸爸。
“是真的。”
我把从哥哥那里听来的故事结结巴巴地讲了一遍,他们就在客厅里讨论了起来。到了两点,还没有走的意思。
“我要放APHEX TWIN了。”我忍无可忍,我后天要和意大利人碰头呢。
就走就走,你回去后知道了结果赶快告诉我们。设计师把我拉到了一边,艾米粒,阿拉顶有数了,侬哥哥有E-MAIL吗?
我微笑着告诉她:
“侬想也不要想。”
之后他们把这个故事起了个名字:艾米粒的秘密。尽管这个故事与我毫无关系。
就在我打算去世界中心的时候,我收到了哥哥发来的邮件,是一首歌,小男孩唱的,好象叫罗伯蒂尼。意大利语的,我除了“妈妈”两个字外什么也听不懂。
意大利人走了进来。我拉着她,她边跟唱边向我解释:
“妈妈,……我多么幸福,不用两地思念,你抚摩着我的发卷,慈爱地呼唤,又唱起当年的儿歌。……妈妈,让我的歌声永远和你做伴,有我陪伴,你就永远不会孤单……”
我知道哥哥要我给母亲带羊绒衫的含义了,这在本地人的语言里永远是温暖的象征。
哥哥以前训斥过我:“侬格小人,侬自己想想看,毕业后在家里待过几天?!你一点也不像我的妹妹。”
秋天来了,我感到了生存的压力。我原本想去导师那边工作的,我已经在注意离伦敦很近的房子了。可现在终于读懂了哥哥送我时的眼神和“异族”两字的含义:他既希望我有出息,又不愿意我离家太远。
我以意大利人的方式摆脱了意大利人策划的世界中心之旅准备提前回家。
哥哥,我其实也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我这次回到家里就再也不想走了。